熱帶風暴之后的大雨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夜色下的小城街道,像威尼斯的水世界,我躲進檐篷下,從各種商鋪門口走過,雨水濕了我的雙肩,濕了我的紫色長裙的下擺,我哆嗦了一下,感到一絲不屬于這個季節的寒涼。
三分鐘后,在城中新興起的一家茶館,我見到了卓然。盡管相隔了十年,他已經發福,不再似當年意氣風發,我仍然一眼認出了他。然而在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絲讓我渾然不自在的曖昧。這樣的曖昧于我于他,都是不道德的。
我直直地看著他,決意不躲避:“十年了,怎么突然想要見面?”
“我上個月辦了離婚手續,所以來找你。”他雙手捧著白瓷茶杯,幽幽地說著,仿似有萬般憂郁和委屈。
我掩飾著內心的震驚,因為我知道,十年之后,卓然的婚姻破裂,不再與我有任何關系。盡管他說,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忘不了你。
十年前,我只是一個初出校園的女孩,涉世未深,滿腔熱忱,不懂得圓滑與世故,工作之余,單位里年輕的男同事約我到廣場打乒乓球或登山什么的,我總是一口答應,然后跟他們打得火熱。
在那家企業單位,幾乎所有人對我都是友善的,就像鄰家的小妹一樣可親,除了我的上司——卓然。我的辦公桌緊挨著他的辦公室,他幽深凌厲的眼神時常透過玻璃窗震懾著我,我猜想他一定是看不慣我瘋丫頭般的舉動才會如此。漸漸地,我不再打乒乓球,話也少了,在卓然的視線范圍內,我小心翼翼,如同怯懦敏感的貓咪。
月底,有多筆賬目需要統計、總結,我只好加班,一個人,在偌大安靜的辦公樓。那天晚上八點三刻,我聽到腳步聲,有節奏地,由遠而近,我惶惶然,躲到門角邊。終于,門被推開了,我拿起門角的一把長柄雨傘使勁打出去。接著我驚呆了——是卓然,雨傘打在他的后背。
“大晚上的,你一個女孩子,我不大放心。工作到現在,你該餓了,吃點東西吧,我來的路上買的。”卓然沒有生氣,反而將一個白色泡沫飯盒放在我的桌上,然后入了辦公室。那一刻我尷尬得無地自容。然而,那破窗而來的眼神看似有萬般柔情,飽含關愛,令我著了魔似的,心如鹿撞。
從此,我便淪陷在那似是而非的眼神漩渦,不能自拔。所有的人都知道,卓然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妻子是他讀書時的同學,兒子已經兩歲。我暗自發誓,這份愛,將成為我一生的秘密,在我寫滿心思的日記本里緊鎖,在我寂寞晦澀的心底永久掩埋。
也許冥冥之中有一種什么力量在考驗我們的人性。我與卓然,兩條不可相交的鋼軌,終于遭遇出軌。那是總公司的年終晚會,天氣有些冷,卻有鉆石一樣的星辰綴滿天幕。結束時,卓然說:“你坐我的車回去吧,我們同路。”我稍作猶豫,最終上了他的車。大概是酒意未醒,卓然駕駛的車速有些快,我在他身邊,不敢驚擾他。直到他把方向盤一轉,把車頭扭向與回家方向相反的路口,我大喊:“錯了!”卓然像什么也沒聽到似的不作反應。我不再做聲,只當自己是上了一個醉漢的車,把命運交給了上天。不足十來分鐘,車子安全地在幾公里郊外的一個湖邊停下,卓然打開車門出去,我本能地跟在后面,怕他跌倒。
湖邊與湖心中間,是一座石橋,兩旁圍著護欄。卓然突然停下,我亦停下。我們如同相遇在寒夜的漂泊者,在風中彼此靜默,各懷愁緒。我想,等卓然清醒一陣子,就會開車送我回去。突然,他抱我入懷,狠狠地,讓我喘不過氣,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氣力把他推開,或潛意識里根本不想把他推開。我只是流著淚,任他在我耳邊說:“我實在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感情,盡管我沒有資格喜歡你,但我看不了你跟別的男人好,我受不了……”等他慢慢把我松開,我抬起頭看著他——“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他輕舔著我臉上的淚水,說了一連串的“對不起”。
那晚的月光印證了我們罪孽深重的愛情,我流淚,心知不應不該,卻終究逃不過情感的魅惑。
之后將近半年時間里,我和卓然偷偷發展著地下情,在辦公室,在酒店掛上“請勿打擾”的房間,在出差的城市他鄉,在遠離人群的郊外河邊、樹林……許多次,我因為心慌和負罪感,試圖從那種不道德的關系中逃脫,但幾乎每一次,卓然都哭著求我不要離開。在那時的我眼里看來,卓然的眼淚是對我摯深的情,不滅的愛。我們依然像小賊一般,在不為人知的黑暗里偷竊著不屬于我們的愛情果子,我們常常膽戰心驚又興奮不已。
春節時,卓然的妻子獨自帶著孩子回鄉過年。我知道,卓然為了陪我編了謊言拒絕和妻兒回去。除夕之夜,卓然把我帶到他的家,進了屋,他拿妻子的拖鞋給我換,我的心咯噔一下,渾身感覺不自在。卓然看透我的內心,脫下自己的拖鞋給我。我穿著他的拖鞋,細心地將自己的長發盤成一個髻,生怕那長長的青絲不小心跌落在地,被房屋的女主人發現。赤著雙腳的卓然帶我參觀了他們的房子——一個不大不豪華,但干凈整潔的家。在陽臺上,我望著那一排長滿了刺、節節向上的仙人掌困惑不解,我想再怎么喜歡,也不可能這樣種滿了整個陽臺的仙人掌啊,不害怕孩子被刺到嗎?卓然說,那是他妻子種的,在他們鄉下,仙人掌有如張貼在門上的關公,能把邪魔妖道牛鬼蛇神擋在家門之外。聽卓然說罷,我的淚禁不住往下掉——對卓然的妻兒,對他們的家而言,我不正是破門而入的妖魔嗎?卓然捧起我淚漣漣的臉,拭著我不斷涌出的淚水說:“你才不是妖魔呢,你是上天派來打救我的,將我從死水似的生活打救出去。”
接近零時,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卓然的電話響起,是他妻子專程在鄉下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打來的,問他在哪里,和誰吃的年夜飯。卓然左手擁著我,右手拿著電話,滿嘴流瀉的謊言如同春節燃燒在黑色天空里的煙花,竟然如此美麗動人。過后,我問他:“其實你們的婚姻并不是你說的那樣一潭死水吧?你們依然愛對方、關心對方,只是你貪圖新鮮,追求激情,而我恰好是你寂寞時的過客,給你慰藉罷了。”那是卓然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把我推開,痛苦與忿恨溢滿他通紅的雙眼,他說:“你在侮辱我的感情,更侮辱你自己。”我心如刀割,深知自己根本離不開他。
春節過后,卓然家里發生了一連串事故,先是他妻子遭遇下崗,接著他的父親因心肌梗塞突然離世。喪禮剛辦完,卓然帶著滿身的疲憊困倦從鄉下趕回來見我,他是家里惟一的兒子。這同時讓我幾近崩潰,夢里常有人拉扯我,指責我是“狐貍精”、“第三者”。那些日子,除了工作上的必要外,我很少與卓然接觸,這多少存在著某種刻意情緒。卓然相對之前也冷靜許多,疲于家庭與我之間的糾結,他比我更累更痛苦。
那次是我們之間最后一次溫存,在寒風細雨的初春,我們糾纏在一起,像冬眠之后醒來的蛇,身體濕潤冰冷,過程激烈而痛苦,或許我們都試圖用激情覆蓋內心無言無盡的痛苦吧。然而,在死水般沉寂的落幕之后,便是一段感情的徹底告終。那晚,卓然在電話里的聲音異常低沉,他說:“我跟她攤牌了。她知道后跑了出去。”剎那間,仿如有千蛇萬蝎噬咬著我,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找她。放下電話,拿了鑰匙直沖下樓,騎上自行車,往卓然家的方向踩——多年后,偶爾想起當年的舉動,始終無法確定是愧疚,為她是擔憂,還是恐慌,想跟她解釋,試圖擺脫自己的責任。
終于,我在卓然家附近的一個小公園找到了他的妻子,她坐在柳樹旁幽暗的石凳上,靜靜的,頭發有些凌亂,有哭鬧過的痕跡。我推著自行車,在走近她的瞬間心驚肉跳,我以為她會憤怒地起身,二話不說甩給我幾記耳光以解心頭之恨。但她只是盯著我,那目光如霜,冷入人心,她說:“我早該想到是你,從第一次見你,我就該想到。”我低著頭,不敢直視眼前的女人,我虧欠她,所以在她面前我是弱者。她保持著冷靜,言語和眼神一樣銳利似箭:“你真心喜歡卓然?沒有什么目的?”我點頭,然后強調地回答:“是,我是真心的。”或許那是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所以在之后的幾分鐘里,我們都沉默著,只有黑夜里昆蟲撥弄草的聲音——那就是我與卓然夫妻的最終結局。在卓然的妻子離開公園時拋給我的一句話“你最好離開這里,永遠不要在卓然面前出現”時起,注定了我如今的命運與生活。
我在離職一個星期之后收到卓然寄來的匯票,三萬六千元。他說:“拿著這筆錢,開間花店或者小書店,好好生活。”我知道他擔心我將來的生活,想彌補我。那筆錢對我可說是巨款,我卻把它原封不動退回去,并留言:“由始至終,我對你真心不改,即使選擇離開,也是因為愛,因為不愿你承受壓力。”
之后我毅然離開父母,去了另一個遠離家鄉的城市。而時間,無疑是療傷的靈丹妙藥。總以為有些創傷是永遠不能愈合的,總以為有些愛是永遠不能舍棄的,總以為有些人是永遠不能忘的。僅僅一年,當母親在電話里呼喚我的名字:“孩子,回來吧,別一個人在外頭受苦了。”于是,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回來了!這塊留給我許多回憶與傷痛的土地,帶給我的,不再是炙心的痛楚,翻著昔日寫滿卓然名字的日記本,心頭泛起淡如菊的清香,我終于知道,有些經歷是在幫助我成長成熟,教我懂得將來如何去愛,去生活。感謝上天,沒有因我當初的罪孽懲罰我,我和很多平常女孩一樣,投入新的工作,遇到相愛、給我幸福的人,然后結婚、懷孕,過著平淡快樂的生活。
卓然的再次出現對于我,就像投下小石頭的湖,漣漪輕泛。我們的往事,一圈一圈地展開,然后歸于平靜了。
晚上,和往常一樣,上網,打開QQ,瀏覽網頁。突然有人在QQ里加我,是卓然,他發出請求:“如果不能時常見面,能在網上聊聊天也好。”
事過境遷,能重新做朋友也是一種緣分。我同意了卓然的請求,并跟他東拉西扯地聊起近日的生活。沒想到他舊調重提,說他這些年對我念念不忘,為我離婚。我隱了身,沒有理會,因為實在不知該如何去回應他。過了一會,QQ里跳出他的留言:“你懷疑我的話嗎?這些年一直沒有放棄對你的感情。不管你怎樣選擇,我會一直等你!”
我對著屏幕,將卓然的話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的手指隨思緒而飛揚:“我怎么會懷疑你的話呢?因為我也曾經很深很深地愛過。但那份愛情已經在現實與時間里淪陷了,我選擇了現在的生活、安于這種生活并感到了幸福,我珍惜現在的生活,不想辜負上天賜給我的這一切!假若你對我有情,就請你把我晾在你記憶的風口,等你老了的時候下酒,慢慢回味吧。為了腹中的孩子,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上網了,你就當從沒有與我重遇。”
剛點擊了“發送”鍵,老公走到我身后,我抬頭朝他撒嬌:“你的孩子又在踢我了。”老公佯裝著生氣:“上網輻射大,孩子是在抗議呢,還不趕快把電腦關了!”
“嗯!”我乖乖的,退出所有程序,關掉電腦,關掉所有悲傷往事的引擎。
責 編:宋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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