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完手上的最后一個螺絲,把卡表放進盒子里,再抬腕看表,正好下午五點半。歸心似箭的洪得官一秒鐘都不耽擱,準時打卡下班。每個星期六的這個時候,他都這樣不管不顧。當他三步并著兩步猴急地攀上宿舍脫下土紅色工衣,顧不得沖涼,打濕毛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就換上干凈T恤和咖啡色休閑褲,背上公文包,匆匆到工業區路口等車。這時,已近黃昏,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身上,發著讓人迷惘的光。
一輛鍍黃的公交車,像頭累了的老牛喘著氣開過來,洪得官扔下煙蒂,用腳上的黑皮鞋尖踏了踏,習慣地朝車招手,車停了,下來兩個上了四個,洪得官是最后一個上的。車上早已裝得滿滿當當,雖然空調開著,仍像個火爐,熱氣撲面,不過沒關系,洪得官和車上的人一樣早習慣了,更何況洪得官歸心似箭。如果行駛速度正常的話,兩個半小時后,他就到了在另一個區的一個小鎮的出租房,融融的燈光下,有一個叫馬蓮花的三十歲女人,志得意滿地在那里做好了晚飯等他,朝他幸福地微笑,他同樣志得意滿地朝她幸福地微笑,然后把包交給她,再熱烈地抱她一下,輕松地說:“老婆,我們吃飯吧,我餓壞了。”
“剛上車的買票啦!”售票員的聲音很清脆。洪得官從包里摸出零錢。包已經很舊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前,他也是背著身上這個包,那時他正失魂落魄地四處找工作。也許是這個包給他帶來了好運,跟他一起找工作的老鄉馬蓮花,說他背著包像滿街跑的業務員,于是他就干脆找業務員工作,但事與愿違,他最后落得做搬運工,上班后,就和馬蓮花一時失去了聯系,三年后,洪得官背著這包回家過年,在鎮上巧遇回家相親未果的馬蓮花。一番敘舊,幾番言語,兩顆熱切的心,在鎮上的馬路上跳到了一起,就這樣,一對看似不起眼的野百合開采了婚姻的蘊藏,第二年他們結了婚。一晃九年過去,想不到幾經周折,野百合居然春天連連——洪得官在廠里一步一步由搬運工升到了車間主管,馬蓮花在廠里也由電車工一步一步升到了部門主管。
車上的人很多,洪得官買了九元車票,選定位置站定后,就看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懷抱書包,肥嘟嘟的手指對窗外指指點點,突然他張大嘴,露出整潔的牙齒,問他身邊的女人:“什么是農民工啊?”
女人抬了一下頭,掃了車上的人一眼,猶豫著小聲說:“下車后告訴你。”“為什么要等到下車了再告訴我呀?”女人又看了車上的人一眼說:“我現在不想說話。”
洪得官臉一紅,順著小男孩的視線望向窗外,那里有一條巨大的紅幅標語寫著:維護農民工合法權益!
“什么是農民工啊?”三天前洪得官七歲的兒子也這樣問過他。那是洪得官接到兒子的電話,好一陣欣喜之后。兒子知道打電話了!也許這在別人來說,根本就不算什么,公司經理的兒子四歲就開始天天給經理打電話,但對洪得官來說,兒子雖七歲了才第一次打來電話,就是一件最值得開心的事。
兒子的聲音嫩嫩的很是好聽,他問洪得官:“爸爸,你和媽媽在南方干什么工作呀,怎么三年了還不回家呀?”
洪得官眼睛一下子說紅了:“爸爸媽媽在南方當農民工,賺錢養你讀書啊!”
“什么是農民工啊?”兒子緊接著就這樣問。洪得官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用很大的勁總算給兒子解釋清楚了,最后他問兒子:“你長大了干什么?”兒子說:“我長大了不當農民工,我在家陪爺爺奶奶。”洪得官說:“沒出息,你長大了讀大學,為咱家光宗耀祖!”“什么是光宗耀祖啊?”兒子問。洪得官想了一分鐘,也沒能想出個標準答案來,就說:“你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車子晃動了一下,洪得官的思緒也在搖晃,是啊,兒子說得對啊,又三年了,還沒回家呀!兒子啊,老爸老媽打工在外,身不由己啊,哪能像你放學了就回家啊。你不知道,我們在外打工的人,三年回不了家的大有人在啊!家實在太遠,而假實在太少啊!老爸公司里的經理也是三年才回一次家啊!
本來想著兒子,洪得官想到了經理,四十歲的經理兒子十歲,經理說起自己的兒子,孩子般的笑容就帶出草根情愫,經理本是洋洋灑灑的才子,說起兒子,有時也是吞吞吐吐,語調急促,句子重復,說著說著就動情起來,眼神溫柔得如同身懷六甲的母羊。
現在的洪得官表情也很溫柔,全沒了在車間出沒時的不怒自威,他在回憶。三年前的夏天,時令到了家鄉的早稻熟了,三年回一次家的洪得官踏上了回家的路。山道彎彎,一路上蝴蝶蜻蜓在野草花叢中翩翩起舞,像在歡迎他這個遠道而回的游子。翻過山梁,一湖水面出現在眼前,放眼望去,湖水恍若一塊巨大的翡翠,微風吹過,閃亮如鏡的水面蕩漾起來,站在一碧如洗的蒼穹下,看遠處青山,賞近處綠水,讓洪得官感覺,仿佛飄蕩在一個綠色的夢境中。
遠遠地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四歲的男童,洪得官好不興奮,那一定是兒子亮亮。兒子!洪得官跑上前叫道。可男童眨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似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男人向他伸開手臂,叫著他的名字,男孩子聽到叫他,但并沒有像洪得官想像的那樣撲進他的懷抱。洪得官和孩子都有些遲疑和緊張。突然,孩子一陣興奮跑進了屋,洪得官十分尷尬,直到孩子手里拿來一張相片,看一眼相片,看一眼洪得官。
“爸爸!”孩子認出了洪得官,高興得哭,“爸爸,媽媽怎么沒回家呀?”洪得官把孩子抱起來,臉上流出了熱淚。
第二天,洪得官脫下皮鞋,脫下襪子,露出白皙的腳背,年輕人每到雙搶季節都拍屁股外出打工,洪得官卻投入了雙搶。往年他家的雙搶花一百二十元一天雇用鄉里僅有的勞力,一百二十元差不多是他兩天的工資。雙搶六天就完了,洪得官也累了,睡了一天,礙于面子陪人打了一天麻將,眼看假期就到了。
準備第二天帶上兒子返回南方,要在城里,兒子到了上幼兒園中班的年齡了,可兒子在家里一天幼兒園也沒上,他要把兒子帶走,讓兒子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也好給兒子一個真實的家和愛。
黃昏來臨,洪得官站在屋角,看著兒子抱出葫蘆瓢,用小米喂十幾只雞,雞們宿營后,他摟過兒子,在他的屁股蛋上拍了幾下,把兒子舉起來,分開他的雙腿,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兒子的一雙小手貼著他的寬額。他感到舒暢、愜意、陶醉、滿足……
臨睡前,還在和奶奶邊有說有笑地躥上跳下,邊反復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這一句的兒子,半夜里突然大哭起來,兒子說肚子痛,母親提著馬燈,洪得官背上兒子奔大隊衛生站,打了針吃了藥,再背兒子回家,兒子安靜地睡著了,洪得官和母親沒一絲睡意,母親說:“官啊,不是我說你想得不周到,你把孩子帶去,你們兩個都上班,還不在一處,萬一孩子有個頭痛腦熱的可咋辦呢?你別只想著孩子是你兒子,他也是我孫子。你不能帶走他!”
洪得官出門時心情很復雜,家鄉和南方各是一座山,擠壓著他。眼睛濕濕地一個人返回南方,馬蓮花站在租房門口眼巴巴望著他,見他兩手空空沒帶上兒子,心里也是好一陣難受。洪得官擠出一絲笑說:“兒子說這里沒有人玩,他不肯來。”馬蓮花就更有點失落了,但很快就被夫妻小別勝新婚的溫馨掩蓋過去。
過了些日子,洪得官對妻子說:“還是你回家吧,讓老人安享晚年,讓兒子好好讀書。”馬蓮花不樂意了:“我回家能干什么?你讓我閑著,吃那點可憐的老本?”洪得官說:“我掙錢,你治家。再說,家里不是還有一畝三分地嗎?”馬蓮花說:“你別想把我和你分開。”馬蓮花接著又說:“你這么要我回去,該不是有二心了吧?”洪得官生氣了,馬蓮花說:“要不,你跳槽吧,跳個離我近的廠。”洪得官說:“我是得好好想想,最好能把孩子和老人一起接過來。”
洪得官有自知之明,文憑低,年齡三十開外,跳廠不那么好跳,在廠里遠是遠了點,但老板器重,同事融洽,做熟不做生,他還真有點舍不得跳廠。
又過了一段時間,洪得官對馬蓮花說:“我們的家畢竟不在這,把孩子和老人都接過來也不是長遠之計,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去。”馬蓮花清脆而響亮地說:“你讓我花幾百塊錢做的頭發,回家去給誰看?”洪得官不樂意了:“那我回家去。”馬蓮花說:“你回去?你兩千多元買的數碼相機,回去對著什么咔嚓,拍雞屎狗糞哪?”洪得官說:“我們要是不回去一個,兒子就成了四缺兒童了。生活缺照料,學習缺輔導,安全缺保障,心理缺依靠。”
馬蓮花說:“哪聽來的四缺?我們兒子家中有親爺爺親奶奶……”
洪得官自知說不過馬蓮花就不再說回家的事了,母親說得對,兒子也是她的孫子,她會心疼。
車子一個急剎,洪得官身體一歪,思緒回到眼前。他看了懷抱書包的小孩子一眼,也看了一眼小孩子身邊那位女性,她長得好看,輕巧潔凈的臉上不露一點歲月的痕跡。透過她的眼神,他判定她是一位離異的單親女性,他判定的理由是她對周圍缺乏興致和觀察,她滿眼防范,心態緊張,在車上與小孩子無話可談,好像是怕小孩子說漏什么,暴露出她是單親媽媽。
擅長產品檢驗的洪得官,以檢驗的目光又看了她一眼,他想,但愿她能對她小孩子比他透徹地講清楚農民工的概念!他又想,也許她會把自己搬出來給小孩子當例子加以說明!果然,她在小孩子的耳邊說了幾句什么,那小孩子就把臉轉向了他,開始上下打量他,像是在他身上找“什么是農民工”的答案。
正值下班高峰,車每停一次,上的人總是比下的人多,車內越來越擠,洪得官上車時就堵塞在門口的幾個男人仍堵塞在門口。
洪得官這趟車坐得多,接下來那幾個男人要做什么他清楚,但他覺得勢單力薄,做不到劉歡唱的那樣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因為他要過的路很長,他不能讓另一個人為他擔驚受怕。上個月,他準備吼一聲接著就出手,想了又想最終選擇麻木。也是幾個大男人在車門口,堵住了一個剛出來的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幾個男人圍著她說笑,女孩子竟然從包里掏出銀聯卡,給他們,還連說兩遍密碼。周圍的人目睹了全過程,沒有一個人動聲色,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與女孩子繼續從容地說笑,直到幾個男人從容地下車。洪得官覺得該出手,但想到自己的路還很長,就轉過了頭,只是他現在像過馬路小心車輛一樣,一上車就也警惕起自己的安全來。
上個月經常到經理宿舍借書的女統計,過馬路時被大貨車撞得飛了起來。生命本來就脆弱,何況他想自己的生命還遠不止屬于自己一人,自己的生命真正屬于那個正在睡醒中的家鄉的小山村。想起安靜的小山村,洪得官就覺沉重,小山村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條停滯不前的破船,在家時懶洋洋地雙手插在褲袋里,從村東踱到村西,像從船頭踱到船尾,沒有一個人出來,需要打一聲招呼。但這條船里也裝著許多故事,故事帶著歲月印記,緩慢地在洪得官的腦海里靜靜流淌,偶然也有青春躍動的神情浮現,還有小山村上空的微風和暖陽,還有鳥鳴與跳躍在楊松樹里的光影。這些都值得洪得官深情地懷念,因為他在許許多多的日子,入夜枕著雨打青瓦的聲音入睡,清晨在鳥鳴與光影中幸福地醒來,然后伸著懶腰,背上書包,還嘟呶著小嘴。隨著長大,隨著風雨雷電,四季更替,洪得官人生的變幻不多,小山村越來越像一條破船,以至自己暫時遠離了它,但走得再遠就像風箏一樣,心中的線始終牽著它,何況自己畢生的希望——兒子亮亮仍在那船里生息。
家鄉的山村突然在洪得官的眼前搖晃起來,山村雖在眼前浮現,但在心中隔著一條巨大的溝壑。這一刻,洪得官的眼角有些潮濕。想起兒子他的眼角潮濕過許多次,特別是在租住的那個臨街的居所里,現代都市繁榮昌盛的豪華生活如雷貫耳,而亮亮墨守成規地在山村張望,沒見過書店,沒見過音樂會,沒吃過肯德基,偶然才有酸奶一瓶。洪得官一焦慮,睡眠就淺,眼角就潮濕。
小偷!小偷!他們是小偷啊!洪得官聽到了叫聲,車門開處,堵在車門口的幾個男人都下車了。失竊者還在叫:他們是小偷,偷了我的錢包,怎么沒人下車,幫我抓小偷啊?
現實就是這樣,像紅辣椒一樣尖酸刻薄,注視著車門的目光一個比一個冷漠。現在的治安報紙上說一天比一天好了,而事實上就是如此。洪得官手下的祝平,前天和女朋友在馬路上遭遇了歹徒的飛車搶奪,一輛飛馳的摩托車轟鳴著在他倆身邊掠過,祝平的女朋友正在打手機,說了幾句話,手機旋即就到了他們手里。搶就搶了,女朋友還笑。祝平講出來時一臉的無奈。
聽說公汽上猖狂的小偷都有司機罩著,洪得官想,如果真是這樣,那司機就死絕良心,人家坐你的車被偷了,你還開車門為小偷送行,這樣的司機該打,往死里打。上上個星期,洪得官就想打那司機。車過大橋時減速,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人在搶包,一個男人去追,身上被刺數刀,鮮血汩透了衣服,那人滿身是血像個燃燒中的火人,他舉手攔車,司機不停,他跑了幾步,司機加速了,洪得官看著他筆直地倒下,就想飛起拳腳打爛司機的頭。洪得官的動機被一個人看見,他嘲笑洪得官說,你不想快點到站嗎?洪得官眼睛睜得大大的,只見那人擠到門口大聲說下車,車門開時,那人手上的半瓶礦泉水砸在了司機頭上。
為什么現在具有叛逆性格的人越來越多,動不動就說話刻薄,不怕得罪人,也許就是見多了不平事需要發泄。洪得官車間里就有幾個這樣的刺頭員工,他們一副猴頭相,滿不在乎的嬉皮樣,洪得官一個也看不習慣,經理卻說:“都什么年代了,孫悟空都被評上了好員工,洪得官你要好好與他們溝通,了解他們的需求。然后,我來培訓他們。”接下來,可想而知,“帶刺的玫瑰”們竟漸漸沉溺于經理帶給他們的快樂和虛榮里,對洪得官服服帖帖。洪得官對經理佩服得五體投地。
經理是個文化人,充滿熱情充滿激情,脾氣暴躁很情緒化的老板對員工處處設防,經理以抵制為懷,當然他善于揣摩老板,老板的心思,性格、喜好,他能細微地關注,他領導下的主管和生產現場和善、愉快,松緊有度,氣氛井然。想到經理,洪得官的緊張心情總算松了下來。
車速漸快。洪得官的心緒又回到了從前,因為只要在車上就有隱患,車上的人更多了,大都看上去漫不經心,目光漫無邊際地隨車掃過,惟有洪得官的躊躇滿志在發動機的轟鳴和乘務員的報站聲中消弭殆盡。乘務員的臉有些板,她該喜悅才對,這趟車這么多人,她辛苦歸辛苦,提成多,不該板著臉。乘務員的臉譜很大眾化,但她的鼻子特有個性,長得像車間的熱熱娜,熱熱娜是少數民族女孩,她的大方和不甘讓洪得官長了見識,那次她向洪得官借錢。洪得官還沒說借,也沒說不借,也還沒問她借錢的用場,她就十分坦然地說:我借錢墮胎!連男朋友都沒聽說有,開口就狂說墮胎,洪得官怔得脖子半天轉不了彎。眼前的乘務員手上有的是錢,大約不用借錢墮胎吧。
洪得官下了車。剛下車的洪得官朝另一輛開來的車跑上前去。車還未停穩,車門就開了,車內很擠,恨不能把每個人擠得皮開肉綻似的,但他上了車。
天還沒黑,輝煌的路燈已經亮起來,形成了長龍,公交車穿行在繁華中。
這里的鄉村已經城市化,所謂城市化就是農民的土地上種上了鋼筋水泥,滿目皆是水泥鑄造的樓房、街道、高速公路,當然還有天堂——閃爍著妖艷的玫瑰色彩的酒店和娛樂城。這是經理打的比喻。
經理是個有些固執,有些張揚的湖北人,會議桌前,他穿西服瀟灑俊朗,但那正襟危坐的形象與他內心極其分裂。他是個好經理,分分鐘為老板,也分分鐘為員工,全廠的眼光對他的處世為人十分艷羨,但他卻開始琢磨離開工廠,他私下里對知心下屬洪得官說,老板太僵化,覺得為員工再謀不上福利了,就想走。
經理幾乎每個月都要帶領直接手下、車間主管級以上干部到娛樂天堂去瘋一回。經理的胃不好不能喝酒,喝了酒就要睡上大半天。所以帶大家去娛樂城都選在晚上,而且不占用大家的周末。幾個北方人次次要喝烈酒,高達五十八度,經理也總是盛情難卻喝下數杯,然后就得睡上大半天。可他現在要走!要是他真走了,工廠的空氣就會失掉許多愉快的成分。洪得官也就失去了工作上的好老師,生活上的好指導。
洪得官在廠里有一間屬于他個人的宿舍。那是在經理的親自過問下,老板特意下令為主管們隔成的,盡管很小,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卻也溫馨。這當然比不上和馬蓮花在一起溫馨。
車行得很平穩,離租住的家越來越近了。洪得官望著車窗外,心想明天是個大晴天,租房里明天一定又是悶罐子,他想,明天兩人不去看電影也不去看書,也就是說明天不去享受免費空調,他要牽著馬蓮花的手享受大自然。不要門票的公園,芳草如茵,讓人賞心悅目。寬闊的人工河,流水清澈,波光粼粼,夫妻雙雙漫步在岸邊林陰道,幽幽的流水與周圍的花草樹木相映成趣,別有一番情意。坐在九曲回腸的亭子里吃著清爽的冰激凌,欣賞著綿延成片的綠化帶,在陽光下十幾種花草樹木郁郁蔥蔥爭奇斗妍,滿飽眼福。
車門又開了,上來一個肩上吊著綁帶的男人。傷殘真是無處不在。前天夜晚,洪得官正在沉睡,保安突然把他叫醒,說車間出工傷事故了,他提著褲子匆匆趕到車間,車間里機器隆隆,他仿佛聽到了惡魔的叫聲,一出現在車間,領班跑過來盯著他:出事的是組長戴華思!洪得官見到戴華思,他臉色蒼白發出聲聲慘叫,他的中指被機器無情地切斷了。
戴華思是個來自貴州山區的小伙子,寫得一手好字,歌唱得也好,詩也寫得好,經理辦的內刊上,幾乎期期都有他的詩作,只是他交的女朋友上班當質檢,下班溫情脈脈周旋在歌舞廳,戴華思勸過、拉過,只欠沒揍她,她就是要去那地方搭陌生男人的肩,跳著時而軟綿如水蛇,時而強悍如瘋牛的舞。
強扭的瓜不甜。洪得官勸戴華思放棄,戴華思牙一咬落下一行淚算是決定放棄了,但他還沒向她開口,她就先收拾東西走了,她離開的背影雖然有些單薄,甚至像只單飛燕,但并沒有一絲離群的孤獨。
她走了,他變了,變得沉默了,思想也變復雜了,一定是上班胡思亂想,不然怎么會痛失手指呢?
一個急剎車,洪得官小心地欠著的身體還是歪向了對面的女孩子。女孩子一手扶住他,他才不至于難堪,洪得官紅著臉說謝謝,女孩子搖搖頭說不關你的事,是司機不會開車,把好好的公交車當成手扶拖拉機,開得簸箕一樣。洪得官笑了一下,把臉歪向一邊。很快洪得官的臉沉了下來,塞車了。
一塞車就煩躁的洪得官,經過無數次抬腕看表后,忍不住給馬蓮花打電話說塞車了。馬蓮花說,是嗎?早點回家,今天是我們特別的日子。洪得官掛了電話,沒想出今天的日子有什么特別,女人就是愛搞花樣。
車終于不緊不慢地到了一個路口停下,洪得官擠下車,仰頭看一眼夜色,加快步伐朝前邁,總算是還步行十幾分鐘就要到家了。洪得官在這一帶住了九年,那是因為馬蓮花在附近的一個臺資廠做了十二年了。他們見證了這一帶的發展,大片荔枝林在推土機的攻勢下,摧枯拉朽,灰飛煙滅。山坡像破竹一樣瞬間變成湖面一樣平展的開闊地,三個月一棟樓的神話,使這片熱土地時時崛起水泥森林。
洪得官腳步輕快地朝租房方向拐過一個路口。他知道現在的出租房并不太平,有的二房東與竊賊好比港產片中的警匪一家親,防不勝防,相鄰那棟樓的一個居戶說,二十元一張換的十張百元假幣,入室的強盜也不放過。
前面是繁華的夜市,入口處聳立著秋香酒樓。過去早晚在路口賣一元一份的米粉的秋香,已經變成酒樓的老板;洪得官常去秋香的酒樓,他對秋香既羨慕又佩服,一個女流之輩,初中沒讀完,竟有膽有識,打打鬧鬧成了小富婆,自己一個高中畢業的大男人,只知道在工廠里死打工,即使是當年在夜市上擺賣拖鞋,現在也發了。
借著秋香酒樓的燈光,洪得官不由得低下頭,看自己腳上的黑皮鞋不知什么時候被誰踩上了鞋印,掏出紙巾彎腰擦拭,耳邊就響起了一個女人溫存的呼喚:“得官!”
“秋香!”洪得官直起身,“這么巧,我剛路過你門口。”
“來了就進去坐坐!”秋香把他拉了進去。洪得官剛坐下,手機響了,是馬蓮花打的:“得官,你滾出來!”洪得官握手機的手哆嗦了一下,十分尷尬地朝秋香笑了一下,走出來站在馬蓮花面前:“你怎么來了,我剛進去……”
馬蓮花雙手叉腰,口水四濺:“從來打電話給我不說塞車,你說今晚塞車,我就懷疑,果然你卻騙我,原來你塞她的車……今天是我們相識紀念日,你卻和女妖精在一起塞車……難怪你總想我回家,原來你有人了……”
馬蓮花嗚嗚地哭了,洪得官欲拉她,她甩開手,頭也不回地往路口跑。洪得官驚呆了,傻傻地站在原地,剛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是怎么一回事,就猛然意識了什么,立即沖馬蓮花跑的方向奮起直追。是的,她總是誤會他,他要追上她,和他解釋清楚。眼看就要追上了,突然一輛大貨車正迅猛地朝她開去,而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洪得官不顧一切地拼命撲過去:“蓮花!車!危險!”
“蓮花——!快——閃開!”
大貨車像喝醉了酒的大猛獸,剎車不及……但還是剎了!頓時,貨車的急剎聲,馬蓮花的尖叫聲,洪得官的呻吟聲,還有目擊者發出的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魔鬼的聲音,劃破煩躁的夜空。
馬蓮花醒過來時,警察已經到了,她把自己的身體支撐起來后,明白了是洪得官把死神從她身邊趕走,她毫發無損,而他沒有逃過死神的魔掌,永遠地站不起來了。他身上血肉模糊,臉色慘白如灰,馬蓮花撲上去抱起,撕心裂肺地叫喊:“官!得官!洪得官!”
洪得官極力地撐開雙眼,輕輕地蠕動著嘴唇,極度氣弱地說:“是塞車……我從沒對不起你……我……不行了……你……回家……”
馬蓮花失聲痛哭:“你沒事的,得官,是我不好……你每次都是準時回家的……”
洪得官雙目圓睜,嘴角無力地動了動,想說什么,再也說不出來了。他停止了呼吸,仍雙目圓睜。
“你不能扔下我啊!你不能死啊!”馬蓮花披頭散發地哭叫。
警察拉開馬蓮花,馬蓮花拼命掙開,撲過去抱起洪得官的頭,用手抹蓋他的雙眼:“得官,你可以把以前沒睡夠的覺睡滿了……那邊也有星期天的話,你可以把沒看完的電影、電視劇全部補齊了……”
警察又拉她,她雙手捶胸:“我要抱他回家,他不能死在路上做孤魂野鬼啊……”
馬蓮花被架走了。洪得官的尸體被拖離了路口,然后,洪得官就消失了。洪得官明知道眼前可能出現一場悲劇,卻毫不畏縮地挺身而出,他預感到,自己沖過去的結果,即是對他進行一場屠殺,然而他很坦然,仿佛面對一場足球賽,任何一場賽事,有勝有負,當然也會出現平局。當然,他希望是平局。即使不是,別無選擇的他也要殺上場。即使面臨死亡的不是馬蓮花,他也會上場一搏。這就是洪得官!
洪得官的經理,親自從洪得官的老家接來洪得官的母親和兒子,然后塞給馬蓮花一個沉甸甸的裝得滿滿的大信封,流著淚就走了,馬蓮花知道里面是錢,她不想要,她想對經理說點什么,然而她什么也沒說,甚至也沒有送送人家。
夜色里,世界都沉睡了,洪得官也在盒子里安睡,而馬蓮花還在洪得官面前醒著,醒著的還有一屋子人。馬蓮花攬著七歲的兒子亮亮,門口站著洪得官的母親,她骨瘦如柴,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飛。和洪得官夫婦要好的老鄉,從珠三角的四面八方聚集來為他們送行,送行的話都說了好幾遍了。每說一遍就淌一次淚水。現在幾個男人光著膀子,沉默地喝酒,罵罵咧咧,額頭上青筋條條。幾個女人圍著馬蓮花但不言不語,該說的話都說過了。
突然馬蓮花的手腕被兒子亮亮掙開,亮亮操起一個酒瓶朝地下猛砸,用童稚十足的聲音說:“農民工,農民工!我長大了決不跑大老遠來做農民工!”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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