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的骨子里是反城市的。這種發現,讓我更加迷惑,甚至痛苦。
轉眼間,我離開老家已經十年以上。老家在鄂西,一個以花屋場為半徑的山村。十年了,其間我斷斷續續回去過多次,只有站在那座山的褶皺某處,才真實地感覺到花屋場已經有點讓我不很認識了。很多老人不認識了,很多年輕的小孩也不認識,而我認識的,他們和我一樣,依然在外地某個角落謀著生活。在我的夢里,花屋場已經漸漸歸隱,虛幻,擴展,失去了邊界,還原為一個叫巴王村的遙遠村落。
2007年,我連同我唯一的女兒,把戶口從老家遷到了深圳。鄉誼把這看作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而我,只能在內心嘆息自己的俗氣,女兒要在深圳讀書,女人要在深圳工作,為了她們,我只得做了我始終猶豫不決的事情。在老家,我有十一畝責任地,一百三十畝山林,承包期三十年,有望繼續無限延期,怎么也是身家百萬。我本可以做一個很富裕的現代地主,菜在園里摘,水在缸里舀,肉在樓頂取,不怕色素,農藥,不繳什么稅,不買化肥,也不擔心添加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暮色降臨后,我只需要有一臺電腦,讓無形的網絡把我的心與外界連接,認識的依然認識,不認識的永遠不認識。隱居,過去只屬于陶淵明,有時候我想,或許現代鄉村,比陶淵明的東籬采菊,更有情趣,更讓人安靜。我甚至認為,今天的生活,是我對城市的掠奪和利用,在骨子深處,其實充滿了反抗。
巴王村是我賦予的一個讓生命在那里休養的地方。巴王村的許多人或事,不斷地進入我的小說,我的詩歌,我的許許多多的文字。巴王村的子民,原本只有四百來人,而今已經隱約化為四十多萬,棲息在八百里的清江兩岸。它們不斷地進入我的夢境,升起,降落,魔幻一般虛無,生命一樣真實。
黃柏山是巴王村的外延,雄俊的山頂高峰,有一個美麗迷人的名字,黃金藏。上高中的時候,我要背著竹背簍,從山腳翻越一座叫四方臺的副山。四方臺海拔1400米,山上原始而荒涼,稀落的人家,廣闊的荒原,湛藍的天空,或者乳白的云霧,翻過最后一個山岡進入到四方臺,心靈就潔凈而充滿敬畏。山上有成群的牛羊,有幾匹放牧人騎的馬。林中有野雞彼此起伏的鳴叫。讓人驚奇的是,在幾個小山崗之間,還有一股淙淙的山泉,清冽,甘甜,偶有幾片枯葉順水而來,或者幾只水生蟲子驚恐著從水底爬過,就會一個對紋波晃動的影像,獨自會心地微笑。有時候,我會放下背簍,走近那匹肅穆的馬,猛地縱身越上馬背,死揪著馬頸間長長的棕毛,任馬一路馳騁,或者在已經枯黃萎縮的玉米殘林里轉上幾圈。人累了,馬也累了,我們都習慣了悠閑的生活。跳下馬背,牽著馬從地里走過,馬格外安靜,卻有天地人馬的默契與融合。僅僅是好玩,我和一個伙伴從二十幾里的山下學校附近,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或推或扛,把自行車千辛萬苦地弄到了四方臺,寄放在一家供銷社里,只為上學和放學的時候,在四方臺的胸膛上狹窄彎曲的土路上騎上幾圈,或者和馬比試奔跑的速度。
夜晚的四方臺格外迷人。有一次,因為家里有事,直到下午五點,我才從家里動身去上學。從家門出發走上二十幾里,爬上四方臺,天就已經黑了,人也累了。一個人依偎在四方臺的巖石邊,沒有落寂和懼怕,只有靜謐和虛無。并不因為是夜晚,天依然湛藍,星星懸浮在飄渺的天空,群山寥廓,隱約幾處昏黃的燈火,不知名的蟲子偶爾鳴叫幾聲,幾只螢火蟲若有若無地飛舞。在長達三公里的四方臺,我開始變得恍惚,仿佛云游在仙界,干脆選了一處絨草厚實的地方,枕著雙臂與星空對視。星空是柔和的,月光傾瀉在草地上,浸濕了我的頭發和衣服,我仿佛頓失了與生俱來的軍閥作風和土匪習氣,磊落而干凈,無端地感動。黃金藏就在額前遠方,像一顆男人堅實的頭顱,默默地為我守護。那一晚,我在清江上停頓。當我披星戴月地來到清江岸邊時,船夫已經在清江的船中睡得憨憨實實,直到我在岸邊燃起一堆篝火,好久以后,那條烏蓬船才咿咿呀呀地,澆起兩片雪白的水花,破開月光下乳白的水霧,咿呀著往岸邊而來。那一晚,我睡在那條船上,詭異的夢中,是清江輕拍著船底的浪聲。
花屋場是巴王村的核心。無論我后來流落到縣城,宜昌,河南,山西,還是在北京,東莞或者今天所在的深圳,大多數時間,即使到了臘月二十九,我也要風塵仆仆地趕回到那個地方。即使我今天已經三年未回了,心還是被它緊緊攥住。
花屋場是一個四面環山的盆地,有四個方向的山路通向山外。那里的山民,選擇了不同的路,因而也到達了不同的地方。上學的時候,我選擇的是上山,上四方臺。高中畢業那年,山下的五長公路通車,我于是選擇了下山,在一條叫中溪河的和鄰縣交界的臨時站臺,等長途班車到要去的地方。想來,花屋場其實熟悉到沒有什么故事,我對它的記憶都是從在外闖世界以后才開始有的?;蛘哒f,對花屋場的記憶,是一種宏大的敘事背景,鄉風民俗,人情世故,田野樹木,都是在逐漸虛化后,慢慢從心靈顯影的?;ㄎ輬龃緲?,淳樸到我快到三十歲時,還沒有想過要在哪家找個女孩成為自己的女人。高中畢業后,我先是在民族中學代課,而后轉到村里的小學,一個孩子,轉瞬就成了孩子王。晚上,我不住在學校,而是回到家里,一個人在昏黃的油燈下讀書,寫作。大多數時候,花屋場的婚姻半徑就在這一公里之內。我姐姐就嫁到了大溝對面的山坡一戶人家。很多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呆在家里。農田里的事情父母足以對付,他們也不太讓我到地里糟蹋莊稼。我在旁邊一個叫楠樹槽的地方,開荒蓄土,搬石頭砌坎子,自己弄出了一分大小的平地。在那塊小小的土地上,我種過玉米,黃瓜,花生,土豆,還插過紅薯,從茅房里一次挑半擔糞去澆灌它們,可惜收成都不好,開荒的土地里總是長出一些野生的雜草出來,它們很快就吸完了土地的營養,比莊稼長得還茂盛。那年秋天,我把土全部松過一遍,砍了幾個柴禾,燒過一遍,然后種上了牡丹和果樹,因為我要計劃自己的遠行了,沒有時間再天天去給莊稼拔草。
在花屋場,我第一個買了一臺二手的486電腦,不務正業,一時成為被譏諷的新聞。很多人并不知道,我在那時就開始了寫作。有很多詩歌作品,其實就是在那里完成的。1991年,我成為了宜昌作協一個年輕會員。我不得不說說我的那間臥室兼書房。我自豪的是,四百號人的村子,只有我有一個書櫥,那是父親在為姐姐做嫁妝的時候,為我做的,可以裝500冊書。后來我的書超過了那個書櫥,滿房子堆得都是。1990年,父親借錢讓我去魯迅文學院學習,我永遠記得他為我借錢的那幾個夜晚。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鄉人不再譏諷我了,他們看到了郵遞員手中的稿費單,知道電腦是有好處的,也知道了我與書的密切關系。我被花屋場的人寬容了。我得以把自己裝進那間屋子。在我屋子后面,是我家里的當家農田,長著墨綠壯實的玉米。窗口后面,是陽溝,陽溝坎上是一排梨樹,有一座一字碑孤墳不知何年斷了半截留在那里,我推開窗戶,就可以看到它,和再后面的老灣,老虎洞(它們都是本地命名的具體位置名稱),大片的峭壁,大片的樹林。詩歌《我是大山人》就是在那時候寫的,里面有關于樹、關于墳墓、關于生命的描述與思考,也有自己生命流淌的真實體驗。
1992年,我開始了對花屋場的出逃。四條山路對我充滿了誘惑。我再也沒有了上山挖山貨換郵票的興趣,我開始覺得,通向山外的山路,總是需要人去走的。那一晚我在床上掙扎到深夜,赤著身子走到漆黑的門口,對著父母的房子深深地跪下去,磕了一個長頭。我決意要出去了,而出去將是什么境況,我一概不知,我甚至想象我能否回來為父母養老送終,能否回來在他們的喪鼓中低下自己的頭顱。離開的那天夜里,我寫下一首小詩,《在墓邊給自己的悼詞》,后來收進了我的詩集。
我離開家的那個清晨,母親站在門口的棗樹下送我,父親沒有出來,我知道他比母親更為脆弱。
外面的世界豐富而復雜。前前后后,我換過了不下十五種行當,反反復復地去去回回?;叵肫饋?,十幾年來,我其實只做了兩件事情,自學,寫作,其他一切都在為這兩件事情服務。我看到了世間的美好,也體驗到種種丑惡。我也遇到了自己人生的伯樂,劉不朽,一個仁善的老詩人。我還遇到了未曾謀面已經無法找到的書信朋友,劉成慶,一個給我真誠幫助的人。我還遇到了幾個美麗的女孩,有一個成為我的愛人。我有更多的文字留給讀者了,開始獲一些小小的獎了。
2000年,世紀之交,我在風雪中站在烏魯木齊的車站廣場,任大雪飄落在我的身上。我手里拿著一疊烏市晨報紀念號,第一次對人生反省。也是在那時,我逐漸遠離了詩歌,開始了與小說的糾纏不清。我已經記不住自己發表的第一篇小說了,起初都是一些很短的篇幅,三兩千字,夾在報紙副刊某個角落,可以斷定,沒人會去認真閱讀那樣的文字。
現在,我或許生活得還算不錯了,一種疼痛卻始終縈繞不去,爬滿我的心頭,充滿我的夢。作為一個漂泊者,我經歷著兩種文化的煎熬,曾經我會尖銳地去揭露,而現在,同一件事情,我習慣換個角度,學會了委婉,盡量在委婉里深刻。我喜歡展現生活的真實。比如我剛寫完的《西上莊的最后一場桃花雪》,血淋淋的現實無以回避,我只好寫寫他們的心靈和天空。我不喜歡回避,也不在意別人討論的是否缺席,我首先需要維護自己的道德,綻放自己的靈魂。別人怎么說,我聽著,思考過后才慢慢消化。我已經比較固執了。
從來,我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要選擇寫作。我應該可以做很多事情的,卻只有創作這件事情堅持了這么多年,如今連學習也疏遠了,已不再在意一紙文憑。假如我一直在花屋場種地,我肯定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專業戶,假如我一直在河南新鄉做銷售,現在應該是什么廠長,假如我1991年就留在了深圳,現在不定就是一個億萬身家的農民富翁,假如我一直堅持做著新聞,現在該也是一方名記……我向來做什么事情都很認真,我相信自己,卻沒怎么把握好自己。但生活沒有假如,我就注定成為一個與文字有緣的人了,成為一個在夢里把巴王村無限放大、又無限縮小的夢想家了,在虛擬的巴王村和現實的城市中間,不斷痛苦地掙扎。
在夢里,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軍閥,一個地主。占領自己的精神高地,經營自己的村莊。糊涂著,活到了今天。
責任編輯: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