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東的儲干生涯

一

張小東運氣比較好，從巴王村來到金鑫電子廠，一下子就當上了儲干。那天上午，面試一結束，人事主管現場決定錄用。張小東高興得很，從心里伸出舌頭在她漂亮的臉頰親了一下，小心地走出那間開著冷氣的辦公室。

張小東找到了工作，中午就回到了老鄉的住處。張小東的老鄉叫王順武，在另一家電子廠，已經做了一年的普工，可以背誦出五十幾種電子元器件的型號，被評過技術標兵。張小東從廣州坐汽車到達長安車站時，叫了個摩的，十塊錢就把他送到了王順武的廠門口。王順武見到張小東很高興，一年了，他還沒見過第二個老鄉呢，何況張小東和他是光著屁股長大的。王順武當晚驅逐了和他同居的女朋友小玉，說要和張小東好好睡一晚，小時候倆人穿一條褲子呢。張小東和王順武一起住了四天，不長，小玉已經有了點怨氣，王順武倒沒什么，給小玉說跟張小東只是一時，和她可是一世，長著呢。小玉經不住王順武哄，還是被張小東和王順武一起送到了宿舍。

張小東躺在王順武的床上，心想明晚就該搬宿舍住了，得和老鄉出去喝杯啤酒。張小東來了，和王順武借錢借宿的，弄得小玉和王順武鬧過不愉快呢。

王順武下晚班回來，張小東說，我找到了工作，明天去上班，你們可以團聚了。

王順武看著張小東，這么快？有點不太相信。

張小東丟過去一支煙，嚓地點燃，就按你說的，儲干。

王順武更是睜大了眼睛。

張小東到的第一晚，王順武請他到大排擋喝酒，吃潮汕菜。第二晚，講打工求職的經歷。王順武說進廠就不要只做個普工，幾年都沒希望，最好做個后勤或儲干，那樣才有點希望。張小東不知道工廠的后勤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儲干是什么。王順武給張小東解釋說，比如家里倉庫吧，放糧食的；儲干吧，就是放干部的地方。聽說是干部，張小東覺得自己肯定不會，中專畢業后就沒做過什么正經事，啥經驗都沒有呢。王順武哈哈大笑說，這么說吧給你，這儲干，就是預備要當官的，還沒當上，平常和我們一樣上班，說不定哪個部門的頭頭一走，你就頂缺當了官兒，中央還有個候補委員呢。張小東覺得，王順武肯定夸大了，這儲干多半就是個普通工人，該干什么還得干。王順武糾正說，不是這樣，你要當儲干，得什么都比別人干得好，比如你的組長升課長了，你也就升組長了。張小東被王順武說得有點心動，找工作的時候，專往招儲干的啟事上看，試了好幾家，有的說等通知，沒想到這家就現場拍板了。

你狗屎運啊，做什么的呢？王順武愣了好久問。

聽說是手機外殼，安排我從領物料干起。張小東記得那個胖乎乎的課長見過面給他說。明天，我可能搬廠里去，我請你去喝酒？

說起喝酒，王順武來了興趣。兩人出去到大排檔，叫了一個雞煲，五支啤酒，不到一個小時，酒瓶兒就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王順武還要來兩支，張小東老覺得肚子脹，說明天第一天上班，得養好精神，以后機會大把，兩人就歇了。

回去的路上，王順武拍著張小東的肩膀說，明天就是候補領導了，以后喝酒的機會多呢，得加緊學啊！

睡覺的時候，張小東忽然覺得很對不起小玉。別人在一起住了大半年，被他插了一腳，兩人就得相思之苦。張小東伸手捏住王順武的東西，開玩笑說，對不住它呢。王順武被張小東一捏，東西就硬了起來，說，沒事兒，你走了，就會軟下去！到時候，你就明白了！王順武說得色色的。

兩人關了燈，在床上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夜里，張小東老聽見有一種什么聲音，夢見一個女孩喜歡自己，遺了一褲的東西。

二

張小東進了金鑫電子廠，被安排在貼圖組當儲干。

金鑫電子廠做手機外殼的加工。每天，張小東要提早二十分鐘上班，從倉庫領來幾推車機殼，組里有好幾個工序，水漂，分紙，貼圖，晾干，然后轉運到噴油組，再通過長長的烘干通道，晾上一天，流入包裝。組長是個小個廣東人，叫周泉，看起來精瘦，一雙眼睛凌厲，和他那斯文氣的名字有點對不起來。周泉一雙手輕易不怎么干活，一動作起來，飛快，最快的那個湖南女孩做了三年，也趕不上他。據說，這就是組長的模范作用。在金鑫廠，要做個組長，得錘煉幾年，有過硬的本領，除非有過硬的關系。

小東，你先從第一個工序著手，把圖漂了。周泉一上班，見張小東把料都領了，瞇起一雙小眼睛，說完，去了別的地方。

漂圖是最簡單的工序。先把各個款型的圖案對著定單分了，一款一盆水，泡進去，慢慢的，那帶著油性的塑圖就從紙上分離，漂到水面。漂過幾回圖，張小東才明白組長為什么要他先漂圖，漂圖的難處，不是把它們丟到水盆里，漂圖前還得仔細研究一把生產下單，3310機型漂什么圖，8210機型又漂什么圖，都有講究，客戶指定過的。最近，聽說是個東非的定單，時間很趕，圖案就一種，雨點，卻分出八種顏色，金色，藍色，紫色，綠色，紅色，黃色，橙色，灰色，兩款機型，各2000個，總數就16000，任務特別緊。

張小東按組長的意思，很快把領來的料分開，對著下料單取出圖案紙，核對過一遍，才放進水盆浸泡。貼圖組一共二十幾人，分成兩排，面對面坐在工作臺前，每兩人面前一盆圖案紙，小心撕開，雙手把塑圖繃緊繃平，小心地貼到機殼的表面。貼圖組除了組長和張小東，清一色娘子軍，干起活來，免不了唧唧喳喳。廠里為了提高效率，規定上班不許聊天，沒領導來的時候，組長默許了，張小東也就跟著默許了，貼圖組氣氛就比較活躍。張小東就認識了很多女孩子，知道她們的名字，知道她們老家在海南或者四川，有沒有男朋友，女孩的那點心事，全在她們的竊笑與低談中，表現得一露無遺。

不幾天，張小東就發現，那個干活最快的女孩叫王菊花，她喜歡組長周泉。周泉一進來，她的目光立即縮緊，變亮，低下了頭，不時地拿余光瞥周泉的身影。王菊花是湖南人，小巧玲瓏的，有著湘妹子的乖巧。張小東故意跟她開玩笑說，前天晚上跟組長在大排檔喝酒，組長帶了他的女朋友。王菊花臉上閃過驚訝，立即恢復平靜，問，他女朋友漂亮吧？張小東說沒你漂亮，你要做組長的女朋友，肯定般配，就是我們組長夫人了。王菊花立即表現出辣妹子的味道，嗲著擂張小東，一組的姐妹，立時開心大笑。她們早都聽說過，王菊花給周泉寫過一張紙條，至今沒有動靜呢。

一幫女孩說著笑著，上午就貼完了1000只3310藍雨點的機殼。張小東分派好接著貼另一種顏色，走到劃眼那條線上。那里只有八個人，安安靜靜。劃眼比較單調，非得專注，否則，鋒利的刀片就劃到了自己的手上。劃眼，就是把貼上圖案的機殼擋住鍵眼、顯示屏和聽筒的地方用刀片劃開，或者折到里面去，或者沿邊劃齊，傷手，也不能傷外殼，否則，品檢那一關就是廢品。張小東看過一遍，也不和他們說話，看看晾的一批干得差不多了，請品檢查過，就轉移到噴油組去，順便在噴油組那歇一口氣，看看怎樣給機殼上油。

大約一個月時間，張小東對整個流程都已經很熟悉了，手上的事情很快就打發出去，有時候無所事事，就鉆進貼圖組幫忙貼圖，或者坐哪兒發一小會呆，想想自己忽然就做了工廠的儲干，有那么一點小小的滿足，用不了多久，他也是組長的人選呢。

那天下班，王菊花緊張地把一張紙條遞給他后，捏著那張寫在圖案紙背面的紙條，心里頓然有著某種說不出的滋味。

王菊花說，想請你一起去宵夜。

三

下了班，張小東按王菊花紙條上的意思，坐家樂福的免費車去到超市，在超市后面一家夜宵攤附近等她。

王菊花來了。她晚一點，換了一套孔雀花紋的長裙。張小東看著王菊花搖曳著走近，發現原本平常的她，竟有那么一種無法抗拒的天生魅力，他平常竟沒有從工衣包裹的掩蓋中鑒賞出來。王菊花沖張小東笑笑，張小東就一下子緩不過神來，愣了愣才說，來啦。王菊花找條凳子，說，坐啊，反正晚上閑著，不如出來享個口福，怎么樣，想吃什么？

張小東坐到王菊花對面，看到師傅在揉面，說，不如吃碗面吧，也不怎么餓的。

那怎么行，讓別人笑話我啊？王菊花說，要不，我倆喝一支啤酒？

張小東有點抵擋不住，點點頭，我也不知道吃什么，隨便，想起有人告訴他女人不能說說隨便，補充說，隨便你點，我都能吃。

王菊花向老板招招手，老板麻利地抓起菜單過來，滿臉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點浮腫。兩只生蠔，四只生沾瀨尿蝦，兩只烤雞腿，兩根牛肉串，王菊花看著那一排菜，說，再加一瓶珠江啤酒，每人烤一個紅薯。

長安的夜市，空氣中充滿了油鹽醬醋茶的生活氣息，高架起來的碳火抖著藍色火苗，偶有一股柴禾燃燒的青煙飄過。這樣的夜晚，熱鬧，是邀友喝酒的好地方。

夠了啵？王菊花問。

夠了夠了，張小東回過神，看著老板已經把啤酒上了，心想，不知道王菊花還能喝酒呢，自己千萬得注意點，省得被她灌醉了出丑。

夜市的生意還不是很忙，幾樣菜很快就上來了。王菊花端起酒杯，來，小東，我先敬領導你一杯！說完，一仰頭，那半透明一次性杯子就在王小花手中慢慢癟下去，變形成一朵百合花。張小東一時看呆了，端在手中的酒被擠壓得往外流溢。這樣酒量的女孩，他還是第一回見呢。

王菊花見張小東愣著看她，酒意漸漸升騰起來，臉頰開始發紅。別看我，我就陪你喝一杯！王菊花把啤酒瓶子往張小東面前一推，剩下的就全看你啦！

我、我不行，張小東有點尷尬，怕喝醉了。

王菊花將一只生蠔放到張小東面前，男人不許說不行，喝，喝了我們開吃！

張小東就喝了，喝了三次，才喝完那一杯酒。你經常到這里來吃飯嗎？張小東說，你對廠里事情熟悉，有什么事情，要多提醒一下哦！

王菊花把一只蝦夾給張小東，沒問題，我也想請你幫忙呢。

我能幫什么忙？張小東聽到王菊花說請他幫忙，有點驚訝，不明白她要自己幫她什么。

我喜歡周泉。王菊花顯出羞澀，就是不知道他有沒女朋友。你當他的助理，我上回又看你跟他一起吃宵夜，你們應該也關系不錯的！

你是說，請我給你做媒？

不是，王菊花說，你只要幫我打聽打聽，他是真沒女朋友，還是假沒有朋友，消息準確就行。你是我的領導，也要關心下屬的感情生活嘛！

張小東釋然而笑，好，我幫你問問。

你請他吃宵夜，我買單！王菊花似乎就已經達到了目的，歡快地說。

其實，張小東對周泉不怎么了解。周泉平常顯得嚴肅冷竣，黑著一張臉轉來轉去，很少見他和誰有過親密接觸。張小東那次請他吃飯，是因為希望周泉多帶帶他，幫自己盡快適應角色。干了這么久的儲干，張小東已經覺得沒什么意思，要不是王順武一再說要堅持，他可能都已經滾蛋了。儲干也不好當，時間超長啊，任務總是那么緊，張小東看見過幾次，有的組長因為進度遲緩，被課長罵得狗血淋頭，沒有了一點尊嚴。

張小東和王菊花吃完燒烤，才知道免費巴士已經沒有了。廠區附近沒有公交車，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坐個摩的吧。正好一輛摩的過來，兩人交換了眼神，就坐回了廠區附近。

回到宿舍后，張小東拉了一夜肚子。躺在床上，張小東想，這儲干，真的是一個補缺啊，哪道工序趕不上，就到哪里去幫忙，應了一句老話，革命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個預備干部，還是線上的一個普工。

那一晚，張小東做了一個夢，夢見王菊花提了一袋子東西來看他，王菊花一樣一樣地往外掏，水果，熱騰騰的盒飯，還有一支冒著冰鎮冷氣的啤酒。

四

那天下班前，組長周泉找到張小東說，他要被廠里調到包裝組當組長，貼圖組新來一個組長。說完，看著張小東。

張小東腦子里一個急轉彎，我跟你走！

組長冷峻的臉上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你也得調動一下，王菊花起來做貼圖的儲干。

張小東有點驚訝，腦海里迅速對王菊花掃描了一遍，說，我跟你去包裝組吧，這里女人多，我不習慣呢。

組長說，我申請看看，如果成，你還領料，帶班，我覺得你做事還是很認真的。不過，包裝組是流水，你可不能再當快餐儲干了哦！

張小東沒明白過來，問，什么快餐？

抱著快餐進廁所，吃了拉肚子啊。組長說，帶著點幽默。說得張小東一時不好意思起來，那是那是，那是急忘了，那快餐也吃不下，扔了！

組長第一次開心地笑起來。張小東心想，王菊花肯定告訴過他拉肚子的事情，還有同宿舍的誰添油加醋地向周泉說過。

到了包裝組，張小東發現果然跟貼圖組大不相同。他還是先領料，不分發，把那些配件一套套地放到傳輸帶前端，兩旁的人按照分派的工序，飛快地拿起機殼，有的裝按鍵，有的貼保護膜，有的貼喇叭防塵紙，有的裝小塑膠袋，最后是12個裝一大袋。整個工序一刻也不能停緩，有誰稍微慢點，立刻堆了起來。組長不斷催促說，快點，手腳麻利點，這還是一檔的速度，這樣的速度，大家都喝西北風！張小東就快快分出去一堆配件，在線上跑來跑去，誰的面前堵了，趕緊伸手幫忙裝配，直到順暢地傳到下一工序，然后又飛快地跑到另一個地方幫忙。

這一個月，張小東得到了廠部的一次嘉獎。獎勵通告貼在食堂前的公告欄上，吃午飯的時候，張小東看著自己的名字被打印機打得工工整整，橢圓的公章一角壓住了自己的名字，心里悄悄有些高興。聽說，三個嘉獎算一個小功，三個小功算一個大功，大功升薪一級呢。仿佛有一種希望在向他招手，上班的苦和累，頓時煙消云散。

張儲干！張小東在食堂低頭吃飯，王菊花從后面叫他。

看到王菊花，張小東有點不好意思，她委托他問周泉的事，他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不知道是不愿意，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沒有給她回話。想起自己曾經對她夢淫過，臉就紅了。你也吃飯呢，張小東說。

王菊花端著飯盒坐到張小東對面，停止嘴里的咀嚼，看著張小東說，那天我們趕完了活兒，我提前買了藥去看你，可你不在宿舍，我放在你的床上，看到沒有？

哦哦，張小東沉浸在被嘉獎的喜悅和忘記幫忙的愧疚之中，沒有回到飯堂的現實中來，謝謝你，張小東看著王菊花，恭喜你，高升！

高升？王菊花豎起眉毛，你以為做個儲干就高升啦？又沒漲一分的工資！這儲干吧，說白了，就是打雜的，什么活兒都得干，干好了呢，線上大家的成績，干不好，你這儲干沒有培養價值，小事情都做不好，誰敢讓你做大事啊。再說了，我這打工的，自己養活自己，找個好老公，就嫁了，誰稀罕干部不干部的！

張小東覺得王菊花說的有些對，到現在了，他做什么都是半罐子，比不過別人呢，把自己搞成了萬金油，到處救火，到處去抹。這樣的生活，不知道有一天離開了這個廠，自己又憑什么去找好一點的新工作呢。你上回說的事兒，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呢，這兩天我找機會問問。張小東說。

別問了，好上了呢！王菊花低下頭偷偷地笑著說，我真的喜歡他，你不覺得他很酷？

張小東笑笑，心里有那么一點悵然。王菊花不是他想象的那種女孩兒，她膽大，想什么就敢去干，平時一本正經的周泉，也在她凌厲的攻勢下繳械投降了。或者，這就是一個人在追求自己的生活？好啊，等著吃你們的喜糖了！張小東故作輕松地說。

不說了，我還有事情呢！王菊花幾口扒完飯，你們還沒停工待料吧，我那個5280的貨還得趕，10萬只啊！王菊花說完，放下筷子，匆匆向車間跑了過去。

張小東一個人坐在食堂，想自己在金鑫干了快兩個月，才第一次發現手機可以被裝成那么美的物件，如果哪天自己要買一部手機，得從廠里弄一套機殼，換成彩色的，回家過年的時候，帶給自己喜歡的女孩。

五

這天，下班的時候，王順武帶著小玉來找張小東。

小東，聽說你當組長了啊！王順武一見張小東，開心地說，我打電話到你們組，說你調包裝組了，我想，準是升官兒了呢！

張小東苦笑著說，你以為組長容易當啦，我們課長說，組長可大可小，國務院總理也是一個什么小組的組長，這組長就大啊。沒關系，沒錢送，憑苦干，沒個三五年，門兒都沒有！

原來，小玉辭職了，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在電桿上看到金鑫廠貼了招聘廣告，想找張小東幫忙說說，看能不能也做個儲干。當普工沒希望啊，說叫你走人就得走人，他媽的沒一點保障！王順武說，你人熟，情況也熟，幫我們問問？

算了吧，你不知道我們廠，儲干都是打雜的，招了好多儲干，大都干不了幾天都走人了，跟我一個宿舍的，后來的人都已經走完了，我是走投無路，強迫自己留下來，不管怎樣，先學點東西，在外面打工，總不能一窮二白。我平常也留意了外面的招工，稍微好點的工作，都要求會使用電腦，前一陣，我都報了名，學打字和制表，不然，離開了金鑫，還得從頭開始！你們一定想進來，我可以幫你問問，我還是建議你們找個有發展前景的工作吧，工資先少點就少點，年紀一大，就不好學了，找工作更難！張小東覺得王順武也不能單純停留在掙錢上，該看遠點。

王順武說，小玉有了，我王順武要當爸爸了，現在有點反應，線上的工作太累了不行，就想找個輕松點兒的，想來想去吧，就只有弄個儲干了。你覺得不行？

張小東心里一驚，他們好像還沒有結婚。他的小玉，張小東還是在剛來的時候見過一面，印象中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小得很，現在當上準媽媽了。王順武和張小東同年出生，小時候一塊上學，他在外闖蕩了幾年，已經有了女人，自己一直在巴王村種地，如果不是在村里當了個副主任，他也許和王順武一樣，屬于老江湖了。

你不能光顧自己，還得為我想想呢，你都快抱兒子了，我還是條光棍！張小東覺得不好說什么，總該為他們高興，打趣說。

好啊，下個月小玉的妹妹過來，到時候就介紹給你！王順武說，我申明，她的妹妹比她還漂亮，我介紹你們認識了，你可要用心點，我和小玉等著喝你的喜酒，對吧，小玉？

什么啊，我妹妹才十七歲，小呢！小玉臉上泛著喜悅的光芒，你要是喜歡她，你愛她的話，得等著她長大。你們男人啊，都是猴急猴急，等不得的！

你別舍不得，妹妹總歸是要嫁人的，到時候他倆對上了眼，你別在旁邊棒打鴛鴦！王順武說，你看小東，現在都當干部了，將來指不定還有大出息呢！

好好，你們自己談，你們自己談，我也懶得管。反正我們掙了錢，得回家，修房子，把孩子帶大就好！小玉說，要是有個合適的工作，先干著，也行！

張小東一下子明白過來，小玉心里對上班不上班是無所謂的，她已經轉移到關注肚子里的孩子，準是王順武忽悠她，說金鑫廠招儲干，他張小東可以幫忙，支使小玉找工作來了。這樣的事情，本人不上心，旁人怎么急都沒有用。

我算是明白啦，儲干，就像當初你說的，張小東對王順武說，就是被調來調去，哪個組差人到哪里去補缺，你看我多窩囊啊，還在包裝組打雜呢，一個月800塊，早上上班比別人早，晚上下班要比別人晚，活多活少，工資不變。現在聽說招工困難，找工作應該比以前容易吧。等我學完了電腦，我也準備換地兒。宿舍里有人說，儲干就是招工難的情況下的廉價用工，是老板畫的一個餡餅，到業務淡季的時候，以你沒干活為由，輕易就炒了你，這樣的事情在我們廠好幾起了！

說到這里，張小東忽然覺得自己也似乎想明白了。很多人看清楚了，他們走了，張小東也看清楚了，留了下來，如果也走，走到哪都還是老樣兒，不如苦就苦一陣子，用心學點東西，然后走，到另一家去發展自己，哪怕是當個小助理，實在不行，也掙扎過了，才心甘情愿地滾回老家去。

天色已經晚了。張小東帶著王順武和小玉，坐家樂福的免費車去鎮中心，找地盤兒喝啤酒，繼續聯絡感情。

六

朱課長找張小東的時候，全組的人都看著張小東，眼里充滿羨慕。

拋光組的組長辭工了，一直還沒有人選，組上已經很傳了一陣，那個組長的位置，該是張小東的了。朱課長一般只在車間走動一兩回，從不和組長以下的人說話，今天直接走到張小東面前，和張小東低語了一句什么，張小東就跟著他走了出去。

我很為你痛心。一步出車間大門，朱課長就站住，嚴肅地對張小東說。

張小東有點緊張，站住，看著課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你們組出了一批次品。朱課長說，客人剛剛退貨，損失五六萬啊！

退貨？什么原因？張小東有點不敢相信，他一直兢兢業業，哪怕再心有不甘，也是對工作一絲不茍。會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10萬只啊，8210的貨，大包裝全裝成3310的了！課長盯著張小東說，本來，我已經推薦你去拋光組當組長的，這回，讓我也很難說話了！

張小東使勁回憶，就是想不起來那批8210的單怎么會裝成3310的包裝。每天的物料都是他親手分發的，對于包裝組的每一個工序，他閉著眼睛都知道怎么弄，怎么會錯？

我一定沒有錯！張小東說，我得弄清楚原因！

還清楚個屁，事情已經出了，損失已經產生了，你弄得清楚嗎？課長生氣地說，本來我看好你的，你說叫我怎么弄？我問你，你想不想當組長？你要不想當組長，早點給我走人！

張小東一下子愣住，朱課長的話像充滿了哲理，他一下子沒咀嚼出來。

我給你一天的時間，你去弄清楚，晚上給我答復！朱課長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張小東去物料倉，從他領料開始查起，到他發料，組裝，每一個環節都仔細查過，沒有發現哪兒出過什么問題。這就怪了，都是對的，怎么會成了錯的呢？張小東想來想去，問題肯定出在品檢環節上，可是，品檢就是對質量進行全面把關的，他們又不負責物料，怎么都錯不起來。張小東想破了腦袋，也沒有弄明白出錯的原因。

快下班的時候，張小東把事情給組長周泉說了。周泉一臉的嚴肅，沉默了好久，才說，這事情可能復雜了，你晚上去找找朱課長吧。

可是，我沒弄清楚原因，怎么跟他說？

這事情可能只有他才弄得清楚。你自己看著辦，弄好了，你就是組長，弄不好，我跟著挨罰，你就該走人了。周泉說，不管怎么樣，事情出在我們組上。

你教我吧，怎么解釋？

周泉嘆口氣，我也是看你老實，才推薦你的。直白點給你說吧，你去的時候，不能空著手，得準備半個月的工資。我在這邊再查查，也許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吃過了晚飯，張小東給周泉打過招呼，先回了宿舍。張小東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用報紙包了四百塊錢，數數錢包里還剩五百塊，然后去超市買了一袋水果，往朱課長家去。周泉告訴他，朱課長住在工廠附近的一個居民樓。張小東走近那座樓時，老想著四百塊不吉利，廣東人迷信得很，是不是要再加一點？可是，自己已經只剩下四百多了，上班三個月，第一個月發的八百買了點用品，還了些給王順武，就差不多了，第二個月，給家里寄了五百，所剩已經不多，這余下的錢，就是他剛發的第三個月的工資呢。給課長送錢，會是什么結果呢？張小東想來想去，覺得就算是表達一下自己沒錯的心意，請課長幫忙查清楚出錯的原因，保住了工作，就可以把電腦培訓上完，也是值得的。這樣一想，在樓道里打開報紙，從錢包里拿了一百加了進去。就算圖個吉利，還個清白吧。張小東對自己說。

朱課長住502房。張小東在門前吸了一口氣，屏著氣息敲敲門，心里咚咚跳個不停，一忽兒覺得自己卑鄙，一忽兒又覺得自己沒錯，該理直氣壯才對。

門開了，朱課長穿著大褲衩站在門口，看著張小東，從上到下把他掃描了一遍，說，你弄清楚了？進來吧。

張小東看了看門口的鞋，雙腳在地上相互蹭了蹭，脫了鞋，光著腳走進了課長的家，把水果放在小茶幾前的地上，按課長的指示坐到了沙發上，一只手放在兜里，捏著那薄薄的一疊錢，不知道是否該先拿出來。這樣的事情，長這么大，他從沒有賄賂過誰。

來，喝點水。朱課長把一杯水遞給張小東時，發現張小東一只手大熱天的老放在兜里，不由疑惑地看著他。張小東看見朱課長給自己倒水，心里一緊張，就掏出了那疊錢雙手遞了過去，不知道是送東西出去，還是去接水杯。

什么東西？朱課長問。

課長，我、我一點心意……我檢查了，我沒有錯，請課長為我主持公道。張小東說話有點結巴。

哦？！朱課長瞇起眼睛，說，那，放那吧，我明天再調查調查，我們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朱課長的臉上，有了老年人才有的慈祥笑意，盡管他可能還沒有四十歲。

從朱課長家出來，張小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盡管朱課長沒有任何表態，從他放松的面容，張小東知道自己起碼不會被炒魷魚了。

七

沒過幾天，在一次儲干以上的干部會議上，朱課長宣布了8210包裝出錯的處理決定。周泉作為包裝組組長，管理不力，嚴重警告一次，責成他對事件進行調查，對直接責任人進行嚴肅處理。張小東作為包裝組儲干，為人老實正派，工作刻苦，主要在協助具體事務，在本次事故中沒有明顯過錯，經廠務會決定，調拋光組當組長。

張小東一下子愣住。他驚訝地看看朱課長，又看看組長周泉，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朱課長帶頭鼓掌，張小東才相信自己竟然做了組長了！

散了會，王菊花跟著張小東出去。祝賀你，要請客啊！

張小東還沉浸在悄悄地喜悅中，知道應該壓抑自己的心情，不能表現得過于高興，說，還祝賀呢，周泉還在蒙冤，事情還沒結束，等全部清楚了再請你們！

你小子總算還有點良心！王菊花說，我就是要跟你說，你離開了包裝組，調查的事，你不能不管，你知道我喜歡周泉！

我知道，張小東看著王菊花，這是他心里也曾悄悄喜歡過的女人。世界就是這樣，你喜歡我，我喜歡他，他喜歡別人。眼前的王菊花不像她的名字那么土氣，曼妙的身材涌動著擾人的青春氣息，換了儲干的服裝，身體的曲線凸凹有致，她的熱情大方，讓張小東總是在夢里把她品味。

我們是老搭檔，要不，你也申請到拋光組去？張小東開玩笑說。

去去，拋光組是男人呆的地方，灰大，你就不懂得一點憐香惜玉啊，得了肺病，將來嫁都嫁不出去！王菊花不光熱情大方，說起話來還異常犀利，這是張小東在貼圖組的時候沒有發現的。

拋光組好久沒有組長，一直是一個姓賴的儲干在具體負責。張小東到拋光組的第一天，找賴儲干聊了好久，對組里的情況有了基本的了解。工作上，張小東盡量保持低調，賴儲干對他還是有一種抵觸的情緒，工作上，有時候擅做主張，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他比較被動。張小東覺得，哪天下班，得請賴儲干去大排檔喝個交心酒，工作要盡快正常起來。

拋光組事情零散，沒有其他組那么忙，主要是對在工藝流程中有損傷的機殼進行打磨處理，麻雀雖小，環節卻一點也不少，有時候就一兩個機殼，有的還要進行漂洗，要用細紙砂輕輕打磨，再噴油，烘干，用麻線拋光，對準顏色，直到和大貨沒有色差為止，難度最大，都是細活兒。

那天，張小東請賴儲干在大排擋喝完酒，回到宿舍，周泉在里面和舍友聊天。看見張小東回來，周泉把張小東拉出門外，低聲說，我有個事情要告訴你。

什么事情？張小東從心里感謝周泉一直對他的關照，覺得在外面說話不好，我們到里面說吧。

周泉一把拉住張小東，走，我們到外面說。

張小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跟在周泉后面，問，是那個事情弄清楚啦？

周泉點點頭，是，王菊花弄清楚的。

啊？張小東有些驚訝，她可真厲害啊，將來當了我的嫂夫人，還不知道你駕馭不駕馭得了！她弄清楚了什么？

那些包裝，是賴高勇找人換的！

賴儲干？他？

對！王菊花找品檢的人查出來的，賴高勇想當拋光組長，聽說我和課長推薦了你后，就找人悄悄換了我們的包裝，許諾他當了組長，給那個人推薦當儲干！

張小東默然，一時愣住。

剛剛，他還和賴高勇在大排擋喝過酒，聊過天，兩人對拋光組的工作有著相近的看法，都有點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怎么在人背后，賴高勇就是一個為了個人目的，拿廠里的利益當兒戲，以至于卑鄙到沒人敢相信呢？

你有人沒？周泉說，賴高勇肯定被開除，你要有合適的人選，就趕緊物色一個儲干吧。

張小東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周泉走了，囑咐他先不要說，等廠里的決定，他還愣在那里，靈魂出竅了一般。

八

賴儲干走了以后，張小東向朱課長推薦了王順武。

王順武和他一起長大，相互知根知底，有電子廠經驗，被評過標兵，只要不違反原則，老鄉還得幫老鄉啊，他當了儲干，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張小東心里想。

王順武為人處世的經驗比較豐富，一直在電子廠，腦子靈活，做事一通百通，很快就適應了儲干的角色，干得順風順水。張小東有了王順武，組長當得比較輕松，只是不敢有絲毫的馬虎，萬一出了什么差錯，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周泉，也對不起朱課長。大約半個月的時間，在周泉和張小東的推薦下，小玉也進了金鑫廠，頂了那個幫助賴高勇搞鬼的品檢的缺，成了一名成品質檢員。

工作進入了正常，張小東的培訓也快結束了。

張小東請王順武到大排檔喝酒，三杯酒下肚，張小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王順武。只要你王順武把握得當，我走了以后，你王順武當個拋光組長，該是綽綽有余的！張小東喝得有點多，迷離著眼睛說。

你呢？王順武對張小東的決定很是驚訝，你到哪兒去？看著王順武充滿感激和不舍的目光，張小東在心里對自己說，儲干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就讓想當的人去干吧。也許，他們比自己會干得更出色，而自己，有更遠大的目光。

我嘛，你說過，把你的姨妹介紹給我就行，我帶回家生孩子種地去！張小東說，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我走之前，要請一次課長和周泉，到時候你也一起。回廠的時候，張小東對王順武說，眼光里，充滿了讓王順武捉摸不透的深意。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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