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校放暑假時,正值瀏河發大水。
村里的男孩子們“鋌而走險”,一個個站到香爐山下的“跳臺”上,然后,青蛙似的“撲通、撲通”跳進激流中去。需要說明的是,男孩們不是去抗洪搶險,也不是去游泳,而是去打撈漂流物。所謂漂流物,是瀏河上游三四里處的生態游樂園那邊漂過來的——游客們有意無意丟下的果汁罐、汽水瓶、糖果袋、游泳圈、破涼鞋、舊玩具等各類廢品。男孩們撈到了漂流物,就去小商販那里換錢、換吃的、換玩的,真來勁
唯獨斌斌沒去,因為他是瘸子,不方便。
無奈,斌斌只得一瘸一拐走到家門前的泥地上,自個兒玩玻璃彈子。這倒也有趣,任憑他把五顏六色的玻璃彈子想象成一頭頭活潑可愛的小動物 一會兒老虎進山洞,一會兒母雞孵小雞,一會兒老狼追小山羊……斌斌樂得咯咯咯傻笑。
突然,泥地上飛出一只蠻橫的腳,一顆顆玻璃彈子,不,是一頭頭“小動物”一下被踢得稀里嘩啦,不知去向。
斌斌抬頭一看,是班上的皮大王小胖子來了。
“你為啥踢我的彈子?”斌斌氣憤地說。
“你一瘸一拐去撿彈子,也是鍛煉身體嘛!”小胖子惡劣地說。
斌斌怒火直冒,奮力沖撞過去。
小胖子真狡猾,哧溜一個躲閃,反倒讓斌斌一個空撲后跌倒在地。
斌斌爬起來,擦了擦淚,然后,一瘸一拐走在村道上,孤獨的身影猶如一只離群走散的雞,不知來自何方,又不知該去何方。
走著走著,樹叢籬笆間閃出一束束世俗又憐憫的目光,還有幾位村婦的竊竊私語:“這孩子真是可憐,小時候要是沒有養父養母把他從瀏河邊撿回來,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這是真的嗎?斌斌淚汪汪走回家,一股勁纏著媽媽問。
媽媽瞞不住,只得默默地點頭。
斌斌的腦際轟然作響!
媽媽從灶臺上取出香燭,要斌斌隨她去香爐山腳下的神王廟燒香磕頭,祈禱神靈能讓他的瘸腳好起來。
斌斌說,這全是神神叨叨的老迷信,才不去呢!
媽媽伸手捂住斌斌的嘴,連聲說罪過。
斌斌發瘋似的往村外跑去,然后,默默地坐在瀏河邊,望著香爐山上空的朵朵白云,望著神王廟里的裊裊香煙,望著瀏河里嘩啦啦奔涌的流水,悠悠地想著心事——十二年前,一個可憐小男孩正是在這里的雜草叢中凄慘地哭泣,因為他是瘸子,被人遺棄了;現在,那個小男孩長大了,可是,他仍然沒有太多的快樂,因為同伴們嫌棄他,不跟他玩,甚至還要欺負他……
想到這,斌斌鼻子一酸,熱乎乎的淚珠奪眶而出。
這時,村里的男孩們正在那邊的湍流中爭搶誘人的漂流物,那左沖右突龍騰虎躍的樣子,猶如在打一場激烈的水上球賽。他們的戰績實在是誘人:有的把瓶瓶罐罐系在繩子上,弄成一長溜,跟浮標似的,在浪花里蕩蕩悠悠牽著:有的把袋袋圈圈裝在大網兜里,湊成一個碩大的“救身圈”;有的干脆抱著大塊的漂流物在急流中暢游……
斌斌眼巴巴地看著,真有些心動。
“喂,斌斌,快跳下來撈吧!”河面上傳來一位小伙伴的喊聲。
斌斌走近男孩們,瞟一眼洶涌的湍流,心寒了,但心里不服氣:自己也是男孩,為什么要被別人比下去?
這樣一想,斌斌什么也顧不得了,他脫下汗背心“撲通”一聲往急流里跳去。
恰巧,一個彩色塑料瓶從上游漂來。可是,斌斌畢竟一只腳不太靈便,別說在急流中周旋,就是將身體穩住也是不易的。
那個彩色塑料瓶疾速漂過,斌斌伸出手去抓了個空,而輕如秸桿的身體卻讓流水沖出去老遠,末了,免不了嗆了好幾口河水。
斌斌只得游回岸邊,緊握的拳頭在那條柔軟無力的腿上一陣亂打,然后,委屈地坐在樹樁上,聽著嘩啦啦的流水聲驟然變做無休止的嘲笑。
聽著聽著,上游不遠處隱約傳來一個異樣的聲音——是孱弱無力的哀嘆?還是岌岌可危的呼救?
斌斌的心弦立即緊繃起來,警惕的目光開始循聲搜索。只見一個白絨絨的小生命正在湍流中蠕動、掙扎,乍一看,恍若一片潔白的云彩倒映在河面上,或是一團輕盈的殘雪正漂流而至……
“呱——”香爐山頂的一只兇猛的老鷹振起雙翅,朝著急流中的那個白絨絨的小生命猛撲過來。
斌斌揮手蹬腳,“喔唏喔唏”大聲驅趕,然后,“撲通”一聲再次往急流里跳。
也許是借助生命間相互關愛的力量,斌斌在急流中從容搏擊,而且很快抓住了那個小生命。
上岸一看,斌斌又驚又喜——原來是一頭可憐的雄性小山羊??此撬芰?、顫巍巍的弱小樣子,似乎才從母羊肚子里生下來。
小山羊瞪著惶恐的眼睛,“咩咩”驚叫。
斌斌輕輕地扶著小山羊,叫它別怕,還試著讓它站起來。可是,小山羊十分疲軟,無論怎么扶它、攙它,始終不能站立起來。
于是,斌斌想查看一下它的腳是否受傷了。這一看,斌斌十分驚訝——這頭小山羊只長了三只腳,而另一只所謂的腳僅僅是花生米般的一個小疙瘩!
天哪是同病相憐?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斌斌的心頭猛地一陣抽搐,眼簾里閃過一朵朵淚花!
接著,斌斌把三腳小山羊抱在懷里,給了它一個親昵的吻,又給它一個昵稱——小白。
小白聳起兩只機靈的小耳朵,靜靜地聽著,仿佛很喜歡小白這個名字,然后,溫柔的鼻頭直往斌斌的手臂上拱,晶瑩的目光里泛出無比感恩的光彩。
“小白,你的父母在哪?”斌斌問,“你怎么會掉進急流中的?”
小白抬起頭來,一邊眺望著芳草萋萋的香爐山,一邊“咩咩”應答。
斌斌縱然聽不懂小白的話,但已經從小白的眼神中讀出:小白的父母準是在香爐山,至于掉進水里原因嘛,可以有多種猜測,譬如,在臨河的山坡上溜達時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又譬如,去河邊喝水時不慎掉進了急流……
這樣想過后,斌斌立即抱著小白一瘸一拐跑往香爐山。
(二)
“喂,是誰家丟的小山羊?”斌斌站在山坡上,望著村里每家每戶散放著的山羊,打起手話筒大喊。
可惜,回應他的唯有高高的香爐山,還有嘩嘩流淌的瀏河水。
斌斌沒灰心,他干脆跑遍整個山頭,逢人就問,見羊便喊,直至汗流滿面,腿腳酸軟。
小白也是歸家心切,一邊亂踢騰著三只小腳,一邊亮開尖嫩嫩的嗓子“咩咩”叫喚。
哦,真靈,小白這一聲聲惶恐的叫喚竟然引來了哪只大羊的回應。
斌斌一陣興奮,抱著小白繼續往前跑。
果然,在一塊赭紅色的大巖石旁,斌斌看到了一頭母山羊和三頭小山羊,而看管它們的竟然是冤家對頭小胖子。
“小胖子,這小山羊是你家的嗎?”斌斌指著小白問。
“不是的,我家的小山羊都在呢?!毙∨肿又钢蛟谀干窖蚩柘鲁阅痰娜^小山羊說。
斌斌看看也是的,自己懷里的小白比小胖子家的三頭小山羊瘦小了一大圈,也就是說,不像是同一窩生的羊仔。
小白拼命從斌斌的懷里掙脫下來,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母山羊。斌斌蹲下身,輕輕地把小白放在草坡上。小白居然晃晃悠悠地來了個“三足鼎立”,然后,跌跌撞撞地撲向母山羊。
母山羊十分溫順,見小白往自己奶子下鉆,立即撇開后腿,跪下前腿,給小白一個最方便的吃奶姿勢。而正在吃奶的三頭小山羊你推我搡,誰也不肯讓小白擠上來。母山羊骨碌一個大轉身,把最膨脹的奶頭垂到小白嘴邊。
山坡上嘖嘖響起一陣甜美而和諧的吮奶聲。
“滾開,讓這孬種吃了,我家的三頭小山羊會吃不飽的。”小胖子使勁把小白的小嘴拖脫母山羊的奶頭,這還不夠,他又無情地給了小白~腳猛踢。
小白“咩咩”慘叫著,雪球似的身體順著青蔥蔥的草坡直往瀏河里滾去。
“啊,小白——”斌斌,驚叫著,心頭滿是悲痛,接著,幾乎什么也沒想,只顧連滾帶跌向小白;中去。
小胖子卻站在那塊赭紅色的大巖石上哈哈大笑。
幸好,河岸邊的一棵柳樹攔住了小白和斌斌。
斌斌只好把小白抱回家。走近窗口時,他聽到媽媽正在跟爸爸說著小山羊的事——今早神王廟里香火好旺,可不知哪家為了消災避禍,居然把一頭只長三個腳的小山羊丟進了瀏河。后來聽巫婆說,這三腳小山羊是一顆災星,誰家養了,誰家就會遭殃。因此,誰也不敢去搭救……
爸爸搭訕說,可不是嗎?“羊”與“殃”諧音,凡是生辰兇險、長相怪異的羊,都是讓人忌諱的……
斌斌靜心一聽,心跳立馬加劇。本想抱著小白興高采烈地跑到媽媽跟前報功的,可現在只能怯步回避,暫且把小白藏在屋后的稻草垛里。
“斌斌,快來,媽媽替你買了生日蛋糕?!眿寢屧谖堇锖?。
斌斌進屋一看,八仙桌上已是蛋糕飄香、燭光搖曳。
沒錯,今天是斌斌的十二歲生日,也就是斌斌讓養父養母從瀏河邊撿回來的紀念日。在如此不平凡的好日子里,斌斌想讓自己心懷喜悅,笑臉綻放,也想對著父母說幾句感恩和祝福的話。但他無論怎么假裝快樂,無論怎么刻意地微笑,而效果總是那么糟糕。
“斌斌,你怎么啦?”媽媽發現了兒子的異常。
斌斌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輕輕說:“媽媽,我是個瘸子,你們為什么愿意收養我?”
媽媽一愣,尷尬了半天,才說:“兒子,你怎么說這樣的傻話?”
斌斌說:“我知道爸爸媽媽待我很好,不過,要是我像你們當年一樣,收養一個不幸的小生命的話,你們會反對嗎?”
“別說傻話了。”爸爸說。
果然誰也不再說話了,屋子里一片寂靜。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了!
爸爸媽媽拍著手,唱著美妙的生日歌。可是斌斌并沒有認真聽,烏溜溜的眼珠老是往門外瞧。
“斌斌,還愣著干什么,快來許愿吹蠟燭吧!”媽媽催促著。
斌斌這才拱起手來,默默地許愿:“愿小白天天快樂!”然后,三下兩下把蠟燭吹滅了。
媽媽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把一塊香甜無比的蛋糕遞到斌斌跟前。
斌斌接過蛋糕,轉身走到屋后的稻草垛邊。
小白巴“嘖吧嘖吧”地吃著又香又甜的蛋糕,癟塌塌的小肚皮一點點地鼓起來了。
“小白,好吃嗎?”斌斌問。
“咩——”小白回答。
“啊,別出聲!”斌斌說,“你待著,讓我再進屋去拿蛋糕。”
這下,小白沒有聽斌斌的話,它居然從稻草垛里站起來,跌跌撞撞尾隨著斌斌。
當小白奮力爬過門檻后進得家門時,斌斌的爸爸媽媽幾乎同時“啊”的一聲驚叫起來,同時,臉上寫滿了大難來臨時才有的恐懼。
斌斌轉身一看,愣住了。
“快,攆它出去!”媽媽沖著爸爸大吼。
爸爸的大手立即伸向小白。
“慢!”斌斌竭力阻攔住爸爸。
“斌斌,你太不懂事了,從古到今,羊(殃)是不能進屋的,這怪異的三腳山羊更是不吉利!”
“媽媽,別聽那個臭巫婆的迷信話!我聽老師說過,羊是吉祥的象征,‘羊’通‘祥’嘛。”斌斌響亮地說。
“這么說,是你把這三腳小山羊撈上岸的?”媽媽問斌斌。
“是的,這只可憐的小山羊就像我小時候那樣,所以我……”斌斌含著眼淚說。
媽媽一聽,嚇得渾身發抖,沖著斌斌喃喃道:“傻孩子,這三腳山羊的陰魂準是附在你身上了!”
斌斌不說話,只顧讓小白靠近自己。
媽媽拗不過斌斌,只得又從灶臺上取下香燭,然后,急沖沖地往神王廟跑去。
斌斌乘機做爸爸的思想工作,說小自如何可憐,又如何通人性,應該好好飼養它,說不定長大后能賣個好價錢呢。
爸爸點上一支煙,用愛憐又慈祥的眼神默默地啾著小白,然后,慢慢蹲下,用扇面般大的手掌抱起可憐的小白,那樣子同他當年第一次抱住斌斌時一模一樣。
最后,斌斌又說服爸爸,特意替小白在屋后的稻草垛旁蓋了一間小草棚。
晚上,斌斌睡不著,悄悄去小草棚看望小白。
小白也睡不著,半躺在干草上,小嘴巴一扭一扭活動著,黑亮亮的眼神凝望著天空中的星星??吹奖蟊髞砹?,一下子興奮地站起來,繞著斌斌的腳又是吻又是舔的。
斌斌不忍離去,又不能與小白同睡小草棚。猶豫一陣后,他總算有了辦法:趁爸爸媽媽熟睡后,把小白抱到自己的房間去睡。
小白真乖,一聲不響睡在斌斌的身邊,而斌斌始終側向小白睡,還把一只手輕輕地放在小白柔軟光滑的絨毛上。
斌斌怕小白寂寞,就開始講故事——十二年前,一個患有先天性足疾的男孩,被狠心的生父生母丟在瀏河邊。十二年后,一只同樣患有先天性足疾的小山羊,不知被哪位狠心的主人拋進瀏河的急流中……
“小白,你聽得懂嗎?”斌斌咬著小白的耳朵問。
小白似乎什么都聽懂了,眼眶里溢出了濕漉漉的淚。
后來,斌斌和小白一起進入了夢鄉。
半夜時分,小白餓醒了,而斌斌又被小白的“咩咩”聲吵醒了。斌斌睜眼一看,小自在迷迷糊糊間居然把他當做了母羊,貪婪的小嘴巴正一頂一拱地搜索著他的腋窩。
小斌既同情,又無奈。
小白的“咩咩”聲愈加急了,直至把隔壁睡的爸爸媽媽給吵醒了。
甭說,斌斌又被媽媽一頓臭罵,而小白自然被攆回了小草棚。
斌斌再也睡不著了,耳邊老是縈繞著小草棚那邊隱約傳來的一陣陣聲“咩咩”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