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老了，我們還需要她的慰藉嗎？

與股票、房產、IT業相比，文學是不是還值得談？和上世紀八十年代比較，文學的黃金時期似乎過去了。這是一個務實的時代，吟風弄月，卿卿我我，變不出面包來。二月河、余秋雨這些腰纏萬貫的作家如此稀少。許多家長不愿意孩子投身文學，而盛產文學家的中文系，現在畢業生夢想的是公務員或者領導秘書。這個時代是否還需要文學？

文學“老”了

如今，在公共空間（刊物、電視、互聯網等）唱主角的是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等，文學的分量越來越輕。這個年度的國民生產總值以及目前股票市場的趨勢如何？明天的民主政治將以何種形式出現？數以億計的農民涌入城市帶來哪些問題？這些問題哪一個不比平平仄仄的文字游戲或者虛構的懸念更重要？

一些批評家認為，這種狀況的形成主要是文學咎由自取。文學遠離了開闊的社會歷史，一頭扎進了私人寫作的死胡同。作家要么躲在陰暗的房間里構思一些乏味的偷情故事，要么熱衷于杜撰一些珠光寶氣的豪門恩怨。這與多數公眾又有什么關系？他們看來，只有返回重大的社會主題，文學才能恢復聲望——例如關注底層生活，或者正面強攻腐敗問題。但是，另一些批評家并不認可這種診斷。他們覺得近一個世紀以來，文學之所以很少出現世界級的經典作品，就是因為太急功近利，太急于表達一些簡單的個人觀點，難以流芳百世。

這不是單純考量作家，還要考慮社會環境的演變。社會科學研究的結論通常是描述一個社會；而人文學科關注的基本單位是人——文學的主人公甚至是具體的個人。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顯然特別擅長扮演先鋒的角色，成為思想啟蒙的策源地。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市場經濟的啟動以及各方利益的博弈形成了相當復雜的社會狀況，這對于理論的社會視野提出了要求。于是，人文學科逐漸退后，上述社會科學相繼走到了前臺。

人的“學問”

然而在這種背景下，文學依然有它特殊的價值所在。

社會科學描述的基本單位是社會，但它往往是某些方面的平均數，不是一個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比如說經濟學家公布國家國民生產總值增長8%，這是一個平均數，可能張三今年的工資增長16%，李四工資只增長2%，王五還是負增長——虧了。也就是說，個人獨特的一面被忽略了。比如說在我們社會學、經濟學理論上常常有這么一種解釋，一個人要爭取做什么，后面常常包含了經濟利益的驅動，可為什么在中國革命的早期很多衣食無憂的知識分子愿意冒著殺頭的危險干革命？傳統的革命理論認為，貧民是革命的力量，因為他們一無所有，可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不像純粹的革命者；從經濟學意義的分析看來，賈寶玉不就是一個花花公子嗎？整天混在女孩之間，偶爾還帶點同性戀的傾向，但為什么讀過《紅樓夢》之后很多讀者的同情心都在賈寶玉這邊？

文學塑造的種種獨特的個性，對社會科學給我們提供的各種結論，提出了挑戰。社會科學號稱研究的基本單位是社會，但他們并沒有窮盡社會各方面，有些問題沒有發現，或者在它的視野中視而不見，文學能夠作為一種

彌補。

精神之所依托

現代歷史階段的社會更復雜了。在這個復雜的公共空間中，社會科學跟文學都分別得到了歷史的分工：社會科學更多的是研究整個社會的狀況，而個人的狀況更多地交給了文學。

文學那么認真地描寫一個人命運的悲歡離合，甚至描寫他日常生活起居飲食的細節，這有什么意義？傳統的說法是，文學的意義是認識歷史。的確，可以從巴爾扎克的小說中間讀到法國的歷史，從托爾斯泰小說中讀到俄國的歷史，從《紅樓夢》中讀到清朝的歷史。但是我覺得，文學還有另一些功能，例如文學保存了深刻的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存在于諸多人文學科之中，比如歷史、哲學。我覺得文學在保存人文精神的過程中，一個很獨到的地方就是發現人的復雜性。比如當我說“張部長來了”，這是一種簡單概括，可是聽的人不明白張部長是男的還是女的，高的還是矮的。我們突出了人物職務特征的同時，忽略了另一些特征。但文學不是這樣的，文學常常給人一個形象整體，而這個形象的整體中間常常要包含形象的復雜性。文學的復雜常常是集中在價值判斷的復雜，感情的復雜甚至矛盾，科學的復雜性不在情感和價值判斷方面。

為什么說《紅樓夢》是一部經典？大觀園里面有一個賈哥哥，還有一大堆如花似玉的妹妹。賈寶玉生活在這么多美女中間，為什么居然還那么痛苦？大觀園里的所有人都愛他，可是他的生活為什么還有這么多難題，甚至絕望到了出家呢？如果有仇人的話還知道對手在哪里，可是他連對手也不存在。這么說起來似乎非?；闹?，難以置信，可是《紅樓夢》令人信服地寫出來，日常生活怎么把他一步一步地逼走，怎么使他感覺對生活徹底的絕望。這就是經典名著。相對地說，另一部著名的《鹿鼎記》之中，韋小寶沒有這種難題。照單全收那么多老婆，多快活啊，可是揭示人物的深度存在明顯的差異。這是兩個作家之間的距離，也是經典小說跟通俗作品之間的差距。發現人內心的復雜性，發現人的復雜的感情，甚至矛盾的感情，這是經典小說的拿手好戲。

真正的文學杰作總是對于生活具有獨特的發現，這種發現有時候甚至必須遠遠走在理論的前頭，走在其他學科的前頭。這就是文學的獨到之處，也是文學對于人文精神獨特的貢獻。

（南帆：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華東師范大學、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