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筆寫這篇文章的晚上,看著滿書房羅德遠絕妙的詩詞,想著九泉之下孤凄的羅德遠,悲從中來。
素事店里的居士
十五年前的一天下午,一個同事的親人死了。按照慣例,我代表單位到畢節城中心南門口的一家花圈店去訂
做花圈。
那天去做花圈的人很多,等待過程中,無趣的我東張西望,看到花圈店的墻壁上貼了不少寫有毛筆字的白紙,仿佛是佛教徒寫的“偈”。我似懂非懂,直到看到這樣一副字:不爭名利萬事灰,生亦如死死如歸。心無塵勞身無掛,有何歡喜與傷悲。雖然格調“消沉”,卻有真情實感,有些意思。接著我又發現了另一首:
養我體者,三餐茹食。
暖我身者,幾層布衣。
慰我寂者,無知蟲子。
安我心者,丑陋愚妻。
疲來三杯酒,興濃數首詩。
不問興衰得失事,但關春來早與遲。
禪理隨心,見機即悟,
玄關在念,事到便知。
世人笑我假精靈,我笑世人真愚癡。
嗚呼!人到百年皆平等,萬金買得壽幾時?
——夢覺居士
我被這些難得的好詩折服了。誰寫的呢?回頭看看這間低矮、雜亂的花圈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在寫毛筆字。頭發長而亂,臉好象有幾十天沒有洗過,真叫蓬頭垢面。他的右眼,也明顯地失明了。如果放下手中的毛筆走到街上,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乞丐。這樣好的詩,竟然出自他的手筆?他就是“夢覺居士”?
我謹慎地問他:墻上這些詩,是您寫的?
他停下正寫挽聯的筆:嗯,是我寫的。喜歡嗎?
我不由肅然起敬:寫得太好了!能夠給我帶回家慢慢欣賞嗎?
當然可以。不過,看完了還我。
自然自然,沒問題。哦,對了,請問您叫……
羅德遠。
畢節“王冕”
1951年農歷四月十八,羅德遠出生于貴州省畢節縣一個叫做中屯的鄉下。其父據說當過一段時間和尚,民間呼之為“羅鐵嘴”。其母姓呂,務農,36歲去世時,羅德遠只有幾歲。父母都沒有什么文化,共養育了九個子女,但只有三個活了下來。
羅德遠天生左手、左腳中指和無名指都是連體“駢指”。兒提時代的羅德遠體質很孱弱,據說到了五歲,才會走路。右眼,也在不到十歲時,因為生病無錢醫治而失明。
到城郊居住后,仍是農業戶口的羅德遠一家,一直都在極其貧窮的窘況下過活。除了在六街民校讀過半年的書,羅德遠再也沒有進過學堂。在讀書識字,舞文弄墨方面,羅德遠卻很有天賦,有著超人的癡迷和悟性。沒有錢買筆墨紙張,他就如《儒林外史》里的王冕那樣,經常用手蘸了水,或用小棍在桌子上,在甑蓋上寫字。晚上在被窩里,則用手指在被子上默寫白天學到的東西。稍長,在城里撿破銅爛鐵賣,到鄉間抬石頭,挖土方,編制竹器,做道士,為了買書買筆,羅德遠什么樣的苦,都吃過。
青年時代的羅德遠,文章和詩詞已經寫得相當的好。八十年代,毛筆字寫得已經不錯的羅德遠在畢節城里的小橫街,南門口等地開起了花圈店。一邊為人做花圈,一邊當道士“超度”亡靈,還一邊為人寫各種文書,如新婚賀詞、喪事誄文,甚至還替人寫起訴書、辯護詞等法律文書。
落魄不屈、傲骨
像古代許許多多的騷人墨客那樣,青年時代的羅德遠,也曾經有自己的“鴻鵠”之志。這在他青年時期的一些詩句里可以看出來。如“天既生我非庸才,身業應需成功早”,“男兒奮發在少年,事愿立身當致早”等。
但是,在遭遇了太多的白眼和坎坷以后,羅先生不再對社會和人生抱幻想。正因為如此,他的詩詞作品,大多數描寫個人遭際,充滿了凄風苦雨。
《自題》就是他一生貧困潦倒生涯的真實寫照:
山城街頭有愁客,后發披肩前覆額。
蓬頭垢面若鬼蜮,倉惶奔走似落魄。
衣襟襤褸兩袖飄,冠污狼狽殘破鞋。
行藏往來世人驚,市人驚如魑魅來。
嗚呼!可嘆我行此際時,運何不幸力何拙!
不僅街市上的人們視之如“魑魅”,就連他的妻子,后來也與他分手了。
扎花圈、當道士,賣文、賣字,羅德遠的生活手段真叫古為今用;吟古詩,誦古詞,對新詩嗤之以鼻,羅德遠從骨子里厚古非今;用毛筆,寫繁體字,行文走向都是從上到下、從右到左,不用標點符號,羅德遠的墨寶真是古色古香;哀憐天下蒼生,超度地底亡靈,羅德遠的處世為人,堪稱古道熱腸。
穿越時空,幾千年前的古人來到了早已經不僅僅是“禮崩樂壞”,而是物欲橫流、道德淪喪殆盡的現代中國社會,“看不慣”現代人的生活方式。這,才是理所當然的。
天仙子·觀舞
燈紅酒綠家家唱,艷調新曲,萬紫千紅醉人狂。
看意不足,別人正歡我正愁,怕聽高樓歌斷續。
白面玉郎輕薄態,紅粉嬌娃風流骨。
音靡靡,舞翩翩,扶腰交胯若相撲。
我醉未酣自作癡,空學宋玉笑登徒。
不識時代新風尚,文明音樂無時無。
孽界大千誰識我?
我還在一家黨報混飯碗時,曾經寫過一篇長文,準備在當地好好地推介一下羅德遠其人其詩。盡管我文中涉及的羅先生詩詞都是些很生活化、很情趣化的“衛生”作品,但是,那位總編一句“看不過我的眼,也不會看得過別人的眼”,就把我那篇文章打進廢紙簍了。
沒有受到“幫忙”文化、幫閑毒奶的侵染和毒害,從羅德遠寫作的出發點來看,他的詩文寫作態度很像陶淵明等古代文人,不是為了“干謁”,甚至不是為了稻粱謀。恰恰相反,文章憎命達,他們都因為只會、只愿意寫這樣的詩文,從而只能一生窮愁潦倒。寫作是作者“自說自話”,“他人可聽可不聽,可讀可不讀”,羅德遠寫作的態度,很接近高行健所踐行的自由寫作的精髓。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知音難求,古今皆然。這一點,不識時務的羅先生也在詩里反復吟詠過,頗為辛酸。《歸真吟》:黑夜茫茫千重浪,魔影重重舞蹁躚。孽界大千誰識我,萬古知音只有天。
一方面痛感知音難求,另一方面,也絕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堅守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堅守著自己做人的底線。
《七哀·三》
生死人常理,花落總是空。
但存清白性,何必壽如松。
《憤感》
禽鳥螻蟻惜同群,草木榮枯亦相親。
可憐最靈無情類,我著衣冠愧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