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說:“雙肩包,滿頭亂發,純棉襯衣,咖啡館里用手提電腦寫作,這大概就是大多數人對許知遠的印象。”果然不假,一頭蓬亂的長發、一件襯衫、一根牛仔褲,加上挺拔的高度,許的這身打扮活脫脫是西部牛仔。這位當年憑著《那些憂傷的年輕人》爆得大名,游走在眾多知名媒體的小伙,今年30出頭,銳氣襲人,著述頗豐。《轉折年代》、《納斯達克的一代》、《昨日與明日》、《思想的冒險》、《新聞業的懷鄉病》、《醒來》等是這位牛仔對當代中國的幽思。
他不斷懷舊,懷念北大求學時午后的愜意時光,喜歡以“這是一個大三的午后”緬懷自己的青蔥歲月,逃課、偷書、迷惘中思考人生……似乎他的這一生都與這一年的這些午后不無關聯,真不知這些時段對他起了怎樣的化學反應,讓他念念不忘。
燕園里的“偷書賊”
學習博覽:您曾在《李普曼傳》(再版)的序言中談到,大學中偷書是一種難以壓制的欲望。為什么要“偷”《李普曼傳》?
許知遠:大三那個下午,我在圖書館里面閑逛的時候突然看到這一本書。看到李普曼這三個字,像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我就拿出來翻了一下,發現原來是個美國人。打開序言,看到這個人靠寫作為生。寫的不是小說、詩歌這樣的文學作品,他寫的是政治評論,評論國際事務、評論世界。他一生前后寫作六十年,幾千萬字,對當時世界具有非常深刻的影響,英美世界幾代人靠讀李普曼獲得對外部世界的理解和判斷。
這種生活當時特別吸引我。那時的我二十一二歲,每個人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心里都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自己能夠在歷史上留下名聲,很多人希望自己出名,就跟現在要成為“超級女生”一樣——每個人內心都有一些雄心勃勃的東西。
我從歷史類的書架,轉到了傳記類,掃過一排排顯赫一時的名字,停留在《李普曼傳》上。我從書架上取下了它,只是出于對陌生名字的好奇。那時我正樂此不疲的收集人名、書名,仿佛它們是通向一個豐沛、廣博世界的捷徑。潛意識中,我也在為自己的前途憂心忡忡,我22歲了,仍不知該以何為業,期待別人的生活能給我啟示……
7年前大學畢業時,我用賠償10倍的方式,留下了它。1984年新華社出版社的版本,包裝樸素、翻譯精良,售價不過2.60元,圖書館的編號是K837.1254/2。
校園春秋
學習博覽:您喜歡校園,懷念校園,也一直關注著校園。您覺得今天的校園跟您那一代的校園相比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許知遠:我1995年上大學,離現在已經將近十四年了。之前的大學處于社會隔離之外,雖然會受社會政治形態的影響,但仍然具有它自由的空間。大概到了1998年、1999年,突然開始擴招。在這十年里大學發生了最顯著的變化:一方面是商業力量顯著加強,另一方面政治的力量也在顯著加強。
這兩種力量本質上都是反對獨立精神、獨立思考的:商業使每個人成為消費主義的俘虜,政治試圖在意識形態上控制每個人的思想。這兩種力量非常明顯地左右過去十年的中國大學。
第三個重要的變化是互聯網的到來。我記得大二那年第一次上網,那時網速非常慢,等一個Playboy頁面出現需要很長時間。那時充滿了好奇,我想現在這個頁面對這一代人來說實在是太乏味了,不再充滿神圣的期待。
網絡剝蝕了生活的質感
學習博覽:您不覺得互聯網對于社會、校園來說,也有正面的效應嗎?很多輿論監督是從網絡開始的。
許知遠: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慌亂。
一個社會是由不同力量構成的,政治力量、文化力量、社會中不同團體的力量,技術力量……當各種力量相互匹配的時候,新的技術力量才會成為好的變革力量。否則,它經常成為一種新的壓迫。
當你的獨立思考能力、對事情的判斷能力獲得相對健全的發展之后,很多的信息會刺激你繼續深入思考。否則,如此龐雜的信息突然到來,就是一種摧毀性的力量。娛樂信息、強刺激的東西占據了互聯網,造成了一種新的擠壓和擴散效應,反而擠壓了原來嚴肅思考的空間。這背后其實是政治力量在左右。
學習博覽:可是,互聯網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的信息,而且這種速度是任何一種媒介無法比超的。
許知遠:速度和快并不一定是好東西,這是一種偽豐富。每個人的頭腦一天中只能接受20或30條信息,但其中28條被雷同的信息占據了,這擠壓了你原來的空間,使你接納陌生信息的可能性更少了。只有當頭腦中有留白的時候,才能展開思考。當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是由Face book到新浪新聞構成的時候,他們對思考本身、對閱讀本身、對專注本身都會帶來特別大的影響。
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正在陷入一種新的固化,這么多人擠在一起考公務員。社會的財富分配、機會正在被迅速地吸納到某一個巨大的力量周圍,而所有人都覺得沒有力量去反抗它,必須加入這個力量成為它的一部分。
年輕人、學生為什么重要?因為他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群體,在他們身上醞釀著不一樣的價值觀,能夠去推動社會的改進。但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相信這一點,他們想更早地融入進這個社會,成為它的一部分,而不是去改變他們。
學習博覽:看來您對網絡比較悲觀,在您看來,網絡還有怎樣的“罪過”呢?
許知遠:汕頭大學要送優秀的學生出國讀書,這群優秀生有兩個特點:一是沒有自己的主張,提出一個問題,第一個同學做出某種回答之后,第二、第三個同學就會附和他人。二是特別不習慣抽象思維。問怎么看數字鴻溝對社會的影響,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說我們用MSN聊天,我們用E-mail,都是非常具體的事。
為什么會趨同?因為互聯網形成一種群體壓力,大家習慣于成為整體的一部分,希望跟其他人相同,產生一種認同感——獨立思考能力在某種意義上遇到很大的挑戰。思考可能是粗糙的、痛苦的、不完美的,也可能是錯誤的,但每個人在這種痛苦和錯誤中開始慢慢尋找到自己。通過Google、百度,你可以得到某種確定的東西,長遠來說,你卻失去了對生活思考的質感,當質感消失的時候,你會慢慢喪失這種判斷能力。
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媒體你應該去閱讀,比如《紐約時報》。像QQ之類的東西,如果珍惜生命就應遠離它們。
看看這代年輕人
學習博覽:這一代年輕人有自己的煩惱,競爭壓力大、機會少,迫使他們不能“任意妄為”。
許知遠:所有自由都是爭取來的,沒有給你的自由。
這一代年輕人從小到大被給予的太多了。如果你是獨生子或者獨生女,你的家庭會把最好的東西給你,很少有東西是爭取來的。
談到自由也一樣,任何事情如果不是你自身爭取來的話,你永遠體驗不到它的滋味。愛情也好、自由也好,各種各樣的情感都是。你在磨練、掙扎、黑暗中突然看到光明之后,體味到的東西才是最美好的東西。
學習博覽:您認為青春就是一種反抗、一種叛逆嗎?
許知遠:反抗當然很重要,但反抗并不是說沒有規則或秩序。認為激烈就是反抗那是無知,這種無知的姿態在社會上也很普遍。有的人假裝有個性,但是他所說的話都是最流行的,其實是一個很蒼白的人。
我覺得這種反抗是來自一種既開放又堅持自我的過程中。一方面你可以吸納各種不一樣的觀點和知識,同時你要堅持尋找自己的聲音,不要成為一種既有觀點和知識的俘虜。就像我今天跟你們談話一樣,或許某一部分會觸動到你們,會進入你們知識系統的一部分,但并沒有給你指明方向,所有的方向都需要你們自己去尋找。
傍晚五點,適合在圖書館里閑蕩。人們正在散去,涌向最近的學三食堂。書架很高,我要掂起腳來夠得著最上的一排。我喜歡看那些排列在一起書籍,端莊、沉默。它們大多被包裝上了黑色的硬殼封皮、扉頁上蓋上了深紅色的印章,上面是篆刻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書”,并被統一編了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試圖尋找書中磁條的位置,如果取下它,你就可以拿著它大搖大擺地通過門口的測試器。偷書,就像高年級女生的大腿一樣,是我們大學時光中永遠難以壓制的欲望。
2000年畢業之后,我已很少回到校園。社會上關于北大的消息一直沒有中斷過,我聽到了賣豬肉、賣糖葫蘆的北大學生,聽到了那場轟動一時、卻似乎無疾而終的改革,最近的消息是北大拒絕讓那些小學生前來參觀,她準備關閉校門,她還和一位著名數學家發生了爭吵、卻又提不出值得信賴的反駁,她不滿于香港的大學在內地招生打亂了她自己的招生計劃……像是一個任性、傲慢、卻又缺乏競爭能力的孩子,神形又是如此的老態龍鐘。
我們尊敬的北大,是那個作為思想的實驗場,作為社會變革的催化劑,作為新知識的探索者,作為高級的精神生活的倡導者與捍衛者的北大。我們必須承認,這個北大精神早已走向封閉,很多年以來,我們依靠的不斷重復回憶,來欺騙自己我們與這股偉大傳統依然相聯。
90年代的校園是令人失望的。越來越強勢、越來越標準化的應試教育讓入學的年輕人越來越同質與乏味,我們生于70年代。我們已經不可能再有那些集體憂傷與歌唱的興趣,同時,我們可憐的個人主義卻沒有機會真正成長起來,甚至滑向了極度自私的一面……
每個人都會發光的,只不過光源照得有多遠,半徑有多長。絕大部分人不能改變大的環境,但你可以改變一小塊。比如說我開個書店,至少每個周末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在那里過一個有思想、有意思的時光。我想你也有你自己的半徑,你可以對你周圍的事物產生一種改變,不一定非常大,但那些小的改變匯聚在一起就會就會是巨大的洪流。
——許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