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和約上蓋下同道堂印,和談便算是結束了。盡管這一紙和約還沒有完全得到清政府的承認,但以目前我在朝廷的權勢,通過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基本上不會有問題。而洪仁玕得到洪秀全的充分授權,連印璽也帶了來,因此整件事至此,雖然諸多波折,也算得上是得到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
簽完和約,我也是時候該走了。然而奕譞卻不舍得,笑著說:“難得嫂子出宮來一趟,這么快便要回去了嗎?要知道這次回去以后,可就沒那么容易再出來了!”
我瞟了他一眼,笑斥道:“少在這里花言巧語、慫恿攛掇!不用你說,我也一定要到上海去看看的。”怎么也得去跟忠王殿下打個招呼的不是么?
奕譞自然喜不自勝,而洪仁玕聽說后,便主動要求由太平軍派人護送我過去。畢竟從表面上看來,上海還處于太平軍的包圍之中。
令人沒想到的是陳玉成竟自動請纓,要跟隨我一同去上海。我思慮再三,陳玉成年輕有為,正直坦率而比較容易接受新事物,趁機讓他多長長見識、開放一下思維也是好的,畢竟以后還要靠他來領導太平軍的走向,為我的興國大計服務呢!
而洪仁玕經過與陳玉成的一番深談,也同意了他的請求,于是我們便離開廬州,前往上海。雖然多了幾個人,但我不希望大張旗鼓多生事端,所以一路仍是輕裝簡從、便服出行。
奕譞和陳玉成兩人,分屬兩個陣營,若不是我的干預,怕到此刻仍然是不死不休的冤家對頭,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一開始彼此隔閡頗深,話不投機半句多。然而廬州到上海路程不短,我又有心拖拖拉拉慢慢走,兩人相處日久,不說話那是不可能的。漸漸地,撇開各自理念的差異,在某些政見上竟然也慢慢顯現出相吻合的特征,一路下來,已經開始有些默契了!
我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心情大為暢快,對未來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終于到了上海,我們并沒有徑自進城去,而是來到了李秀成的軍營。
平定了蘇州未遂的叛亂之后,李秀成便會頭繼續指揮太平軍攻打上海的戰役。然而此時戰機已失,戰事進行得并不順利,正在膠著之時,從南京傳來的令他暫時停戰的命令到了。
洪秀全給他的命令不會也不可能說明白為何要停戰,因此當我們一行在陳玉成的引領下來到他面前時,他滿臉都寫滿了無可掩飾的驚異。
“玉成,你不是在廬州嗎?怎么到這里來了?”他拉著陳玉成的手,看似熱情親密,狐疑的眼神卻不住往我和奕譞身上飄來。
陳玉成笑道:“我是奉了天王和干王的命令,給你送東西來的。”
這句話把李秀成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他看著陳玉成:“什么東西?”
陳玉成笑了笑,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上面加蓋著天王印璽。李秀成接過之后,并不急著打開,而是再次看了看我和奕譞。
陳玉成道:“無妨。此事他們也是知情人,李大哥,你只管看。”
李秀成聽他這么說,便也不再堅持,當場拆開了信,細細閱讀起來。
我則趁機觀察著這位歷史上頗多爭議的太平軍將領。有人說他英勇無畏、忠心耿耿,有人說他意志不堅、晚節不保,有人說他體恤民眾、團結大度,有人說他私心狹隘、不顧大局……但不論別人怎么說,在我看來,三十多歲的他神情精干,眼中顯現出不同于陳玉成的精明睿智,甚至是有些狡猾的,兩人站在一起,一個熱情而直率,一個老謀而深算,形成鮮明對照。這樣的人,或許確實對太平天國忠心耿耿,卻更容易變通,必要時甚至會以某種程度的讓步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跟這種人合作,會十分愉快,也會十分危險。
我在心中下了這樣的注解。
轉頭看看奕譞,他雖然表面上看去一片正常,并無特異,但在眼中卻深藏著一絲戒備,看著李秀成,若有所思。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眼神,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此時,李秀成看完了整封信,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了看陳玉成,又看了看我。
陳玉成這才笑著,為我們互相介紹:“李大哥,這位就是當朝的圣母皇太后,而這位,”他轉向奕譞,“就是醇親王殿下。”
李秀成看了看我們,躬身一禮道:“參見圣母皇太后!見過醇親王。”
并沒有太多的矯情和故作姿態,完全務實的態度,正是我喜歡打交道的那種人!
我笑著說:“忠王殿下免禮。”
奕譞卻笑道:“忠王,對你我可是神往已久,今日才得以相見哪!”他說的是兩人曾經作為敵對雙方的領導者,在上海隔城對峙。
李秀成笑著說:“是啊,當時我們也是各位其主。不過如今既然天王已經和朝廷達成一致,那我們日后就是同舟共濟的戰友了!”
他說完,旋又轉向我,道:“請圣母皇太后放心,在下自當遵照天王的吩咐,即刻從上海撤兵。”
我笑著點點頭,說:“多謝忠王。”
他笑道:“不敢,在下只是照命令行事罷了!其實這上海,想要攻下來可不容易,在下也算得上是順著臺階下了。”
他言辭懇切,而且敢于自爆其短,很容易引起對方的好感。我看了,微微一笑。
“不過實在沒想到玉成你會親自過來,算起來,咱們兄弟也很久沒見了呢!”他拍著陳玉成的肩膀,愉快地笑著。
我聽他們彼此的稱呼,應該是關系很好的,陳玉成和李秀成曾經九次并肩作戰,彼此熟悉而且可謂是生死之交,關系好那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此次廬州被圍,李秀成竟然坐視陳玉成被困而按兵不動,究竟是何緣故?而陳玉成對此又是怎么看的呢?
陳玉成臉上看不出一點異樣之處,聞言笑道:“其實小弟只不過趁機出來走走,想要開開眼界、見見世面而已。我們正要去上海,不如李大哥跟我們一起去吧!”
“是啊,”奕譞笑道,“忠王兩次過上海而不入,未免有些遺憾!不如就跟我們去上海玩玩,也算了個心愿。”
他這是在諷刺太平軍兩次攻打上海都無功而返呢!看來雖然沒能結成生死大仇,但梁子還是不可避免留下了。
李秀成卻神色如常,似乎聽不出他話里的譏諷,笑道:“醇親王言之有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下把奕譞氣了個夠嗆。
就這樣“游玩”的隊伍又多了幾個成員,我想想也好笑,太平天國后期的兩大軍事將領算是全讓我給“拐帶”了!
此時的上海已經儼然成為對外貿易、交流的中心,憑借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成為一座不遜于北京的大都市。太平軍在陸上打得熱鬧,海上卻仍然是洋人們的天下,貿易往來從沒有一天停止過。而在太平軍停止攻擊之后,陸路貿易也恢復了不少,上海更是顯現出勃勃生機。
我們進了上海城,立刻感覺似乎來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跟全國政治中心的北京不同,上海開放得多,對外貿易往來的頻繁使得大量洋人聚居于此,到處可見歐式風格的建筑,隨處聽得到嘰哩哇啦的洋文,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比比皆是,中西方物品的交匯令人目不暇接。
自從來到清朝,我的行動范圍一直沒有脫離北京及其周邊,直到最近才去了一趟安徽,那里也是一片戰亂后的凋敝景象。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真正的貿易城市、繁華都會,一時之間竟也有些眼花繚亂的感覺,看著這一片歌舞升平的表象,誰又能想象得到擁有這樣一座城市的國家正在忍受著五千年來從未有過的屈辱?
我心潮澎湃,不顧眾人的阻攔跳下馬車,走在大街上,感受著前所未有的開放氣息。但我很清楚,這是一個畸形的城市,所有的繁華都不過是一種表象,主導著這一切的并不是中國人,而是外國人!如果不能實現東西方平等的經濟文化交流,那么這樣的畸形將會輻射到全中國,令中國的經濟徹底崩潰。
激動與痛苦并存著,我東摸摸、西看看,好奇得不得了!奕譞走在我身邊,東張西望,神情緊張。
奕譞住在南市的豪宅里,這里本是江蘇巡撫薛煥的私宅,醇親王到了上海,他自然就巴巴兒地獻上自己的私宅來獻媚了。事實上這座宅子不僅占地廣闊,而且設計相當新穎,兼顧了中西方的建筑藝術,圓頂的房屋與對稱美學相結合,就算是在東西方文化交瘁、以新奇美為特色的上海,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精美宅院。
我和陳玉成、李秀成等人跟隨奕譞走進大門,一路上中式的花園和西式的拱門交相輝映,別說陳、李二人了,即使是看慣了京城的富麗堂皇的我和榮祿等人也只看得兩眼發直、嘖嘖稱奇。
“這薛煥,倒是挺懂得享受的!就不知道他修這房子的錢,都從哪兒來的?”我輕描淡寫地說著,卻難以壓抑心中的震撼,更有著無法言喻的憤慨。
“以他的俸祿,自然是辦不了這事兒的,必定另有蹊蹺。可如今這地方大員們又有哪個是身家干凈的?”奕譞苦笑著說。
我不禁沉默了,為這腐朽至極的現狀。
一時間興味索然,我快步走進前廊,卻見一個中年人急急走來,因不認識我們,便只向奕譞施禮道:“七爺,法國和英國公使求見。”
奕譞看了看我,皺起了眉頭:“居然跑到我們前頭去了,他們倒是腳快!嫂子你看……”
“不見。”我沒好氣地說。
一路上風塵滾滾,進了上海之后放眼盡是列強侵略下偽飾的太平,再加上方才勾起對糟糕的清政府現狀的憂慮和不滿,我實在沒興趣跟洋人們打交道。而且我來這里當屬機密,也不宜和洋人們見面。
奕譞于是對那人說道:“就說我剛回來,累了,叫他們改天再來。”
那中年人聽到奕譞對我的稱呼,先是一愣,隨即渾身一震。此時先對我打了個千兒,然后才回答道:“是。”
我不由暗贊他的機敏,又道:“你且帶兩位公子下去休息,細心服侍著,不得有誤。”轉頭又看著陳玉成和李秀成,說,“兩位一路奔波,也累了,不如先去休息休息,再用晚飯。”
陳玉成和李秀成笑著點了點頭,道:“也請夫人好好休息,我們就先告退了。”
我笑了笑,那中年人對他們說了一聲“請隨我來”,又對我行了個禮,這才轉身走了。
看著三人的背影轉過回廊,剩下我和奕譞,他看著我道:“我送嫂子去休息吧。”
“好。”我點了點頭。
一起舉步向內走去,我邊走邊問:“方才那人是誰?看上去倒是個精明能干的人。”
奕譞笑道:“他名叫張通寶,原是個通譯,對洋人很是有些了解。我到了這里,讓地方官給我推薦用得著的人員,就派了他來。平日里他在這里充當管家,需要跟洋人打交道的時候也會帶著他去,給我的益助不少。”
我笑了笑說:“既然如此,就把他留在身邊用吧!日后七爺用得著他的地方還多。”
奕譞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嫂子有計劃了?”
我抿嘴笑道:“早就有計劃了,只不過太平軍的事情沒處理完,騰不開手而已。”
“是什么樣的計劃?嫂子能否透露一二?”他追問。
我看了看他顯得有些緊張的眼睛,笑道:“七爺的長處本不在洋務這里,只不過要仿效洋人、建立新式軍隊,卻不得不跟洋人們打交道,倒是辛苦七爺了!”
他眼睛一亮。
說話間已經來到內院,只見綠樹掩映間,亭臺樓閣若隱若現、美輪美奐。他看著我笑問:“嫂子可喜歡這里?”
我看了看,隨意地說:“能住就行。”
他故作悲痛狀,捧心說道:“可憐我精心給嫂子準備的住處,原來嫂子竟不喜歡!我的一番心血啊……”
我被他逗笑了,嗔道:“又在胡說!你什么時候派人先回來打點我的住處了?”
他卻一本正經看著我,說:“不是胡說。自打我見到這幢宅子的時候,就想著什么時候一定要請嫂子來這兒住住,所以從那時候起就準備好這個院落給嫂子留著了!”
我不由有些感動,嘆了一聲道:“你倒是有心,辛苦了。”
他深深地看著我,忽然笑了:“不知為何,我此刻突然想起‘金屋藏嬌’這個詞來。嫂子可知道這個詞什么意思?”
我心頭一跳,急忙輕捶了他一拳,笑道:“你當我白癡么?好了好了,我也乏了,想趕緊休息一下,你也去休息吧。”
他彎起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退了一步,道:“那,就請嫂子好好休息吧。我先告退了。”
我笑了笑,看著他轉身離去。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洋人又來了,奕譞不得不出面應付他們。而我經過了這些天的奔波,勞心勞神,確實有些頂不住,便在屋里休息。陳玉成和李秀成對上海充滿好奇,一大早就又出門去了,于是只剩我一人在內院里優哉游哉。
手里拿了一本書,正困倦昏昏欲睡時,忽聽婢女來報,說有人要見我。
不由得奇怪地坐起來。誰會知道我在這里?誰又能通過奕譞侍衛的重重警戒直接來到內院?
“請他進來。”我說。
不一會兒,婢女便領著那人走進來,我一看,大吃一驚。
“六爺?!你怎么來了?!”實在忍不住驚訝,我脫口而出驚呼。
奕訢看著我,眼中露出刻骨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悅。
“蘭兒!”他大步走過來,一把將我抱進懷中。
“你……你怎么來了?北京出什么事了?”看著他的突然現身,我實在忍不住要往最壞的方向去想。
“北京沒事。只是我實在想你,所以來這里見你。”他稍微放開我一些,卻仍然把我攬在懷里。
我看著他,心頭暖暖的,卻又有些心驚膽跳:“你也真是,太胡來了!就這樣放著政務不管走出來,且不說別人會怎么想,難道你就不怕出亂子?”
“有什么好怕的?”他笑了,“如今我們倆都不在,正好讓那些牛鬼蛇神們都出來鬧騰鬧騰,不然我還真不知道究竟哪些是小鬼、哪些是真佛呢!”
我聽得有些毛骨悚然:“你又在算計人了!”
“算計?誰值得我算計?”他笑了,“我最想算計的就是怎么讓你完全屬于我,卻偏偏怎么也成不了事!”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他笑了笑,又問:“你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傷怎么樣了?”
我微微笑著,看著他:“沒事了。”
他長長吁了口氣,道:“以后說什么也不能讓你去干這種事了,太危險,差點嚇死我了!”
我笑著,不與他在這方面糾纏。
“說真的,你來上海干嘛?”
他坐了下來,隨手拿起我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道:“來看你,這是真的。自從聽老七說你要來上海,暫不回京,我就忍不住了。想趁機看看誰在暗中給咱們下絆子也是真的,尤其是東邊兒,我怎么也不放心。最后,就是買船的事了。”
我不動聲色地聽著,避過了前兩個問題,問:“買什么船?”
“朝廷原就有計劃向洋人購買軍艦,以便對江浙一帶的太平軍進行打擊,你忘了?如今雖然和談成功,但這軍艦始終是要買的,我怕洋人們從中搞鬼,所以親自過來看看。”
我想起來了!
歷史上,同治元年,赫德和清政府商定了購買中號、小號兵船共7艘,一共耗銀六十五萬兩,并函請在英國休假的總稅務司李泰國具體承辦購船事宜,李泰國認為這是控制中國軍隊的大好機會,在英國政府的支持下,挑選了曾參加過鴉片戰爭的英國海軍上校阿思本為艦隊司令,公然把艦隊命名為“英中聯合艦隊”,艦隊全由英國官兵操縱,并擅自為軍艦命名和制訂海軍旗,而且規定艦隊只接受中國皇帝和李泰國二人的命令,李泰國還有權決定中國皇帝的命令是否有效。這支幾乎是李泰國私人部隊的艦隊,史稱阿思本艦隊。
而為了爭奪這支艦隊的指揮權,曾國藩、李鴻章和奕訢集團都斗得不可開交。曾國藩以剿滅太平軍為借口,希望借艦隊來加強其在清政府中的份量,李鴻章身為淮軍的領導者,也希望得到艦隊增強其武力。而奕訢以清室正統嫡系掌權者自詡,自然也不可能讓這么一支洋艦隊留在外姓人手中。
這下,我對他口中的“牛鬼蛇神”和來此的真正目的,總算是大致了解了!
想了想,我對奕訢道:“這事不能馬虎,不如把七爺找來合計合計,這支艦隊不能讓洋人來把持,也不能落到地方軍手里,它將是我們大清新軍的開始!”
“大清新軍?”他站了起來,走了兩圈,“這個名字好!不過,你是否有意讓老七來主持新軍?”
我點了點頭道:“你要負責國政和洋務,事情太多了,讓七爺分攤一些也是好的。”
他想了想,笑了:“看你緊張的,我又沒說我不同意。”
“既然六哥和嫂子都對這么信任我,那我也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己了!”奕譞笑著走進來,一邊走一邊說。
“七爺,洋人們走了?”我笑了笑問。
他點點頭:“洋人們弄了個什么酒會,邀請我參加。可惜我對他們的這種東西沒興趣。”
“這可是跟洋人們拉關系的好時候!”奕訢笑道,“你應該去,尤其是在我們有事求他們的時候。”
“你說軍艦的事?”奕譞皺起了眉頭。
“沒錯。洋人很狡猾,如果要跟他們打交道而不吃虧,就必須先了解他們的性情,而且跟洋人們套套近乎,以后說話的時候也好說一些。”奕訢道。
奕譞的眉頭愈發皺在了一起,看了看我。
我于是笑道:“六爺,論跟洋人打交道,誰也沒有你在行,我看還是你去的好,免得七爺不熟悉壞了事。”
奕訢看著我,似笑非笑:“你倒是體貼!”
奕譞插嘴笑著說:“嫂子體貼小叔子有什么不對?就興她對你好啊?”
“好了好了,有空貧嘴不如趕緊商量商量軍艦的事兒。”我急忙把話題轉開。
兄弟倆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順著我不再糾纏在這上面。
我微微松了口氣。
不知不覺便到了傍晚時分,陳玉成和李秀成也回來了。
于是奕訢第一次見到這兩個“反賊”的頭目。雙方見面,神情自然不會太過自然,尷尬的半晌,最后還是奕訢先打破了沉默。
“英王、忠王,久仰大名了!”他拱手說道。
陳玉成和李秀成交換了個眼色,回了一禮道:“哪里哪里,議政王的大名才是如雷貫耳呢!”
奕訢笑道:“兩位太客氣了!能夠跟你們化干戈為玉帛,實在是很值得慶賀的一件事。希望今后我們能夠同舟共濟、共渡難關!”
“是啊,我們也希望以后能夠合作愉快!”李秀成意有所指,說道。
我笑著插口問:“兩位今天出去,可見著了什么好東西?”
陳玉成笑道:“是見著了好多新奇玩意兒。這是給夫人買的,小小東西,不成敬意。”說著打開桌上的錦盒,里面放了一個小巧的鐘表,難得的是還有小小的西洋油畫鑲嵌在上面,精致美觀。
我拿起來,細細打量,喜歡得不行。
“多謝英王和忠王殿下了!”我道。
陳玉成和李秀成相視一笑。
奕訢皺了皺眉頭,對奕譞使了個眼色,奕譞道:“已經是晚膳的時候了,不如我們邊吃邊說吧。”說著把我們領進了飯廳。
吃飯時,李秀成狀似不經意地說:“聽說湘軍的曾國藩和淮軍的李鴻章都來了上海?”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消息,于是看了看奕訢和奕譞。后者點點頭,道:“是朝廷召他們過來的。”
我知道曾、李二人跟太平軍可是結下了不小的梁子,于是打圓場笑道:“朝廷與太平軍和談,這折子總要有人來上。他們都是前線的指揮官,讓他們來做這事最恰當不過了。”
李秀成淡淡笑道:“這是朝廷的安排,我等并無異議,只不過隨意一問罷了。”
我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卻看見張通寶手拿著兩封請帖匆匆走來。
奕譞拿過來,細細看過,隨即神情古怪地遞給我和奕訢,一人一封。
“恭請女眷屆時光臨……女眷?是我嗎?”我也古怪地看著他。
“恐怕是的。”他聳了聳肩。
我嗅出一絲別有用心的味道。洋人們對我們如此熱情是為什么?
“怎么要特意邀請你呢?會不會有人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了?”奕訢看著我,問。
我搖了搖頭:“如果是這樣,他們會更正式來請我。恐怕是……”
“是什么?”
我看了看一旁的陳玉成和李秀成,笑道:“二位有沒有興趣跟我們一同赴宴呢?”
第十九章
“稟太后、二位王爺,曾國藩和李鴻章求見。”我正在跟奕訢、奕譞商量船隊買來以后,組織新式水軍的事,突然張通寶進來稟報道。
我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我笑了笑說:“還以為他們真的就膽大包天,到了上海也不來拜見親王了呢!”
奕訢笑道:“他們都是漢臣,若不是發、捻之亂,就憑他們哪里可能爬到如今的地位?不過如今既然長發賊已經平息下來,他們也沒什么利用價值了!”
奕譞搖了搖頭道:“這話我可不敢茍同。曾國藩的湘軍、李鴻章的淮軍,戰斗力都勝過清軍八旗許多,而且這兩支軍隊都是被他們的親信把持,朝廷根本無法節制,此時將他們踢開,無疑會造成新一輪的動蕩。”
奕訢皺了皺眉頭,嘆道:“也是!但這么強大的兩支軍隊,朝廷卻不能控制,隱憂甚重啊!”
我抿嘴笑道:“這又何妨?曾國藩和李鴻章頭腦開放,所以才能編練出湘軍、淮軍這樣的精銳,朝廷正應該向他們學習才對!依我看哪,不但不必他們的權利,還要加大對他們賦予的信任,讓他們放手去干,為朝廷開辟一條新路子。只要有了先行者,朝廷仿效實施,阻力就會小很多。”
“可是……”奕譞一臉猶豫。
我笑了起來:“七爺,不用老想著如何限制他人以保持自己的不變地位,只要想著發展自己的力量,讓自己永遠凌駕于他人之上就可以了,這足以讓我們不懼任何變化!”
奕譞不由渾身一震,奕訢也露出深思的表情。
我笑了笑,對等了很久的張通寶道:“請他們進來吧。”
“是。”張通寶急忙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只見他領著兩個人向這邊走來。兩人都身穿正式的官袍,頭戴紅頂官帽,胸佩朝珠,神情威嚴中透出書卷味,自有一番特殊的氣質。
張通寶把他們帶到門邊,讓到一旁。兩人正了正衣冠,邁步走進來,卻在看到我和奕訢赫然在座的時候不約而同一驚。
但兩人不愧是久經戰陣的老將,一愣之后便很快回神,當即跪下行了個大禮,口中喊道:“臣參見圣母皇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都起來吧。”我笑道。
他們這才站起來,又對奕訢、奕譞行禮道:“參見議政王、醇親王!”
奕訢和奕譞笑著回過禮。
我看著他們笑道:“曾大人、李大人,哀家此次微服出巡,一路上都聽說兩位的政績、戰績斐然,十分高興,兩位都是我大清朝的股肱之臣哪!”
曾國藩和李鴻章都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躬身道:“謝皇太后夸贊。臣等不知太后駕臨,未能親迎,還望太后恕罪!”
我笑著擺擺手,道:“哀家這次是微服出巡,朝中大臣知道的不多,你們何罪之有?對了,兩位大人來得正巧,有兩個人,希望你們見見。”說完,我對張通寶道,“去請陳、李二位出來。”
張通寶應命去了,曾國藩和李鴻章二人面面相覷,靜靜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陳玉成和李秀成相攜走來,他們一走進廳里,立刻跟曾國藩等兩人朝了個相,雙方都是一愣。
他們是彼此征戰多年的人,曾國藩初期連連失利,差點被逼得要跳水自盡,太平軍也在湘軍手中死傷慘重,雙方一見面,仇恨的火花就噼里啪啦燃燒起來。
我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慢條斯理說道:“幾位應當都已經認識了吧?哀家就不用一一介紹了!”
曾國藩忙道:“是,太后,我們早已認識。只是……臣愚鈍,不知他們為何會在這里?”他小心謹慎地問。
我笑了笑說:“曾大人、李大人,今后他們兩位可不是我們的敵人了!朝廷已經與太平軍達成了停戰協定,今后你們同朝為臣,可要和睦相處才行啊!”
曾國藩和李鴻章頓時變了顏色,一時間竟忘了禮數,脫口而出:“此話當真?”
我微微皺了皺眉頭,奕譞于是大喝道:“大膽!你們敢質疑太后的話?!”
二人立刻會意到自己的失儀,忙跪了下來,連聲道:“臣不敢!臣不敢!”
我擺了擺手,笑道:“如今英王和忠王殿下都已經在這里了,還能有假嗎?哀家也理解兩位大人的驚訝,不礙事的,都起來吧。”
曾國藩和李鴻章這才站了起來。我仔細觀察著他們的臉色,都不是很好,想來也是!他們花了那么多力氣,幾年征戰,如今好不容易才能占了上風,卻突然告訴他們:“不打了!大家和好了!”這會令他們多么失望?
我笑了一下,轉變了話題:“想必二位大人也聽說了,朝廷有意向洋人們購買一批新式船艦,組織新式水軍,不知二位大人有何意見?”
曾國藩和李鴻章對視一眼,注意力如我所料立刻從和談上被拉開,轉移到買船的事情上來。原本朝廷買船來是為了對付太平軍,但如今既然已經化干戈為玉帛,這船隊的初衷也就不復存在了。對于他們來說,突然要改變主意找一個合適的買船理由未免太過倉促。
李鴻章畢竟油條一些,看了陳、李二人一眼,道:“太后,購買船艦乃是朝廷大事,臣等不敢置啄。不過臣厚顏,因為也曾與洋人有過些往來,若是朝廷有意買船,臣愿盡綿薄之力。”
我點頭笑道:“兩位大人久與洋人打交道,對西式武器的事情知道得也多。哀家聽說,曾大人在安慶成立了一所軍械所,專門制造洋槍洋炮,是么?”
曾國藩忙道:“回太后的話,是的。”
“很好。”我稱贊道,“有了洋槍洋炮,有了新式軍艦,我們的軍隊也能跟洋人們一樣厲害,到那時,還用怕誰?你們說是么,英王、忠王殿下?”
陳玉成和李秀成兩人臉色都有些不自然,勉強笑著點了點頭。
我抿嘴一笑,又說:“據我所知,太平軍也沒有新式的西式戰艦,不知兩位有沒有興趣跟朝廷湊個份子,一起買?這樣我們買得多了,興許能便宜點兒!”
陳玉成和李秀成一震,看向我。
“太后!”
“蘭兒!”
“嫂子!”
在場的人都驚呼起來。雖然跟太平軍停戰了,但雙方還遠未到彼此坦誠相見的程度,如果這時就加強他們的實力,萬一反過頭來對付大清朝廷,那可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我抬手阻止了他們的話,看著陳玉成和李秀成,等待他們的回應。
兩人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無比,李秀成沉聲問:“太后真的愿意幫我們買船?”
我點點頭:“千真萬確!”
清政府現在國庫空虛,就算想買也不一定有足夠的資金。把太平軍拖下水,表面上看是我們吃了虧,他們占了便宜,但實際上我卻可以利用太平軍的錢來買軍艦,省下朝廷的開支。只要這些艦船是中國人的,那究竟掌握在誰手中都是次要問題。何況就算太平軍參與這場買賣,最后還是很有可能會由陳玉成或者李秀成來接管軍艦,對于他們,我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更何況,按照洋人們一貫的態度,他們肯定會加倍提防太平軍遠勝于清軍,這就吸引了洋人一部分的注意力,別老是整天想著如何從朝廷那里撈取利益。至于太平軍武力的上漲對清政府的威脅,當然會有,卻與這樣做帶來的效益相比,差得多了!
李秀成和陳玉成低頭商量了一陣,然后說道:“太后的建議,我們不能立刻回復,必須報請天王指示才行!”
我笑道:“這是自然。另外,今天晚上洋人們的宴會,如果哀家猜得不錯,當與此次買船有關,兩位不妨同去看看。曾大人、李大人,你們想必也收到洋人們的請帖了吧?”
曾、李二人急忙答“是”。
我笑了笑,說:“那就讓我們看看,洋人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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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揚的華爾茲舞曲回蕩在宴會廳中,這座完全西式的房屋是法租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也是洋人們大型聚會的首選場所。
太平軍出人意料停止了對上海的攻擊,雖然洋人們還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感覺敏銳的,總能從大清朝廷的細微舉動中察覺一點蛛絲馬跡。所以奕譞一回到上海就被人盯上了,而洋人們為了得到第一手消息,以便能夠最快時間——甚至超過其他“盟友”——做出反應,自然各出奇招,想盡辦法。
我和奕訢、奕譞一齊抵達宴會,同行的還有陳玉成和李秀成。我們一行五人中,雖然只有奕訢和奕譞曾經參加過類似的宴會,比較熟悉,但我畢竟曾經在現代見過些世面,縱然后世的宴會跟眼前的宴會有些許不同,心里卻總有點底子,不像陳玉成和李秀成兩人,緊張得四肢都有些僵硬了。
我輕輕握了握陳玉成的手,給他投去一抹安心的笑容,他于是勉強對我笑了笑,緊張依舊,但是看眼神確實沒有那么緊張了。
奕訢皺了皺眉頭,拉過我的手挽在臂彎中,然后邁步走進宴會廳。我愣了一下,隨即心中升起一團怒火。
他未免太放肆了!
然而此時卻不是與他理論的時候,我不得不對陳玉成抱歉一笑。
陳玉成卻若有所思,看了奕譞一眼,我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看見奕譞的眼中完全看不出一絲情緒,深沉得令人心驚。
顧不得許多,因為我們已經走了進去。一個滿面微笑的洋人走了過來,穿著筆挺的晚禮服,彬彬有禮,然而我卻總覺得,那給人以和善感覺的眼神背后,隱藏著不易為人所發覺的狡詐。
“哦,上帝!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是誰來了?不是我們尊貴的議政王閣下嗎?真是非常高興能在這兒見到您!”洋人用略顯夸張的贊譽之辭說道。
奕訢聽完通譯的翻譯,便也笑著說:“我也非常高興能在這兒見到您,華若翰公使大人。”
我這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大名鼎鼎、最善于沾別人的光來發展自己的美國公使華若翰。就是這人,當年英法聯軍逼近天津的時候,本來不相干的美國也來插上一腳,厚顏無恥接著英法的光也分去了一杯羹。
然而從外表上看來,這華若翰卻絕對不是個奸猾小人,那溫厚的笑容很容易博得別人的好感。他笑著說:“議政王閣下真是太客氣了!對了,這位美麗的小姐是?”他看向我。
奕訢帶著一絲榮耀,毫不顧忌地說道:“這位是我的女伴,蘭兒,至于這三位,我的弟弟——醇親王奕譞,公使大人認識的,另外就是我的朋友,陳和李。”
華若翰神情自若,看著奕譞笑道:“醇親王閣下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歡迎歡迎!陳先生和李先生,以前沒見過二位,不過希望二位千萬不要拘謹,隨興就好!”
奕譞老練地與他寒暄著,看來二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而陳玉成和李秀成則只是笑笑,并不說話。
華若翰將我們領進宴會中央,鄭重其事向其他來賓介紹著,奕訢帶著我,穿梭于男女賓朋之間,儼然一副情人的親密。
“洋人們沒什么男女之防,所謂宴會都是男男女女混雜,你千萬別介意。”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著,卻不對徑自將我說成是他的女伴作絲毫解釋。
于是我也有些氣悶上來了,一怒之下掙開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對華若翰以及面前的其他人道:“各位,真是抱歉,我想我需要喝點水,失陪一下。”
說著,轉身離開奕訢的身邊,頭也不回。
奕譞已經被英國公使拉到一邊去了,陳玉成和李秀成并不熟悉這種場合,再加上沒有熟人,所以默默站在角落里。
跟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奕訢便找了過來,兩人于是知機地走開。
我瞪了奕訢一眼,轉過頭去不看他。
“怎么,生氣了?”他靠近我,想要拉起我的手。
我卻甩開了。
“你也太放肆了!如果被人發現我們的身份,你還怕沒有舌根子給人嚼嗎?”
他不在意地笑笑,說:“那有什么關系?你是太后,我是議政王,就算有人敢嚼舌根子,還能對我們真正動上手不成?”
“那可不一定。至少名義上,我上邊兒還有東邊兒的壓著呢!”
“她?她要動手,又何須依賴這種借口?”
看著他意有所指的眼神,我不由心頭一驚。
“為什么這么說?”
“你微服出宮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另外,擅自與太平軍簽訂合約,也容易落人口實。”
第二十章
我瞇起了眼睛:“你在威脅我?”
對太平軍的策略,當初我是跟他和奕譞商量過的。
“我沒有威脅你!只是希望你知道,目前的形勢下,最好我們能夠團結一致。”
“團結一致?是要我對你言聽計從嗎?或者干脆要我聽你的,你說往左我就不能往右?”我冷冷一笑。
他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起來,語氣也緩和了許多:“蘭兒,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從你掌權以來,你想要的東西、你想要做的事情,我反對過嗎?我什么都順著你,只希望我們能長相廝守,可你卻總是對我若即若離……”
我胸口一窒,沉默了半晌,幽然說道:“或許……你說得對。可你知道么?每當跟你在一起,我的腦子里不知怎的卻老是浮起先皇的面容……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而且太后跟議政王在一起,以后會變成怎樣,誰也不知道!誰也說不清楚!我不敢冒這個險!”
他咬著唇,良久,恨恨地說:“奕詝……到死了也仍然要妨礙著我!”
我心頭一寒。
就在這時,華若翰的夫人凱瑟琳向我走來,一邊走一邊笑道:“夫人原來在這里!怎么不過去跟我們一起聊天呢?”
我定了定神,努力把自己的精神集中到現在的場合上來。
“我喜歡一個人呆著。凱瑟琳夫人,謝謝您的建議。”
“哦,來吧,蘭夫人,相信我,跟更多人在一起比較容易度過這無聊的夜晚!男人們都去聊他們的‘隱私’去了,完全不管我們的死活,我們需要自救才行!”凱瑟琳說道。
我不由被她的話逗笑了,看了看奕訢,道:“那好吧,凱瑟琳夫人。我想,議政王現在也需要加入到他們的‘隱私’談話中去了!”
奕訢笑著,讓過一邊,凱瑟琳搭著我的手,向著一邊的偏廳走去。
那里聚集著幾位洋夫人,我憑記憶知道,她們都是一些美國商人的妻子。
聊了半天,凱瑟琳突然轉變了話題,問道:“蘭夫人,雖然可能有點冒昧,不過我聽說大清政府有意向外國購買軍艦,這是真的嗎?”
我心道終于來了,笑著說:“凱瑟琳夫人,您知道在中國,女人是不能對這種國家大事發表意見的,就算聽說過,也無法知道這些事情的真偽。”
“可是你們的政權現在不就是掌握在皇太后手里嗎?皇太后不是女人嗎?”凱瑟琳一點也沒有讓我搪塞過去的意思,“蘭夫人難道就沒有從議政王那里聽到什么消息?”
“這……”我故作為難,想了又想,這才道,“既然凱瑟琳夫人這么說了……不錯,王爺是曾經說過買軍艦的事,不過王爺的意思,似乎是要向英國人買。”
凱瑟琳撇了撇嘴:“英國人?”她看著我,笑著說,“蘭夫人,在我們國家,做生意都有一套做生意的規則。就算是同一個項目,多少人競爭都沒關系,從中選擇最好最便宜的合作對象才是最重要的!我想,大清政府也應該這樣,才能找到真正好的貿易者!”
“難道凱瑟琳夫人,你們也想賣軍艦嗎?”我故意睜大了眼睛。
凱瑟琳笑道:“蘭夫人,如果有利可圖,誰不想做呢?而且大清政府一開始就選定了貿易對象,對其他國家來說未免太不公平,生意不是這樣做的!”
我心下冷笑。不愧是專門撿便宜的美國人哪!清政府愿意跟誰做生意,又跟美國有什么關系呢?他們憑什么說“不公平”?
不過這倒也無所謂,甚至對于我來說是件好事。有競爭就有機會,清政府完全可以借機讓各國展開競價,用招標的方式來選擇貿易合作伙伴。也就是說,越多國家參加越好!
于是我笑著說:“凱瑟琳大人,你的提議確實非常令人心動!不過這事我是說不上話的,我只能告訴議政王,具體該怎么做只能由他拿主意!”
凱瑟琳笑了起來,連連點頭道:“好的,還請蘭夫人向議政王閣下說明利害!不過不管怎么樣,先謝謝您了!”
“謝什么呢?”我笑道,“這是互利雙贏的好事情,如果能成功,議政王閣下必然也會很高興的!”
“蘭兒,原來你在這里。”奕譞走過來說。
“看來他已經結束了他的‘隱私’談話了。”我和凱瑟琳相視而笑。
“什么?”奕譞一頭霧水。
“沒什么。”我看向他,“有什么事么?”
他笑了:“也沒什么,只是擔心你在這兒能不能習慣?”
我暖暖地笑了,說:“還好。凱瑟琳夫人是個熱情的女主人。”
“這點我絕對相信。蘭兒,這里的花園堪稱上海一絕,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問。
我點了點頭,道:“也好。”又轉向凱瑟琳,“夫人,那我就失陪一會兒了!”
“你們去吧。”凱瑟琳笑道。
我和奕譞并肩走出宴會大廳,來到花園。
昏黃的燈光下,柔和的月光均勻地灑在大地上,花香四溢,樹影朦朧。大廳里的喧鬧都被拋在腦后,虛虛渺渺仿佛另一個世界的聲音,花園里一片寂靜,讓人的心也沉寂下來。
“凱瑟琳跟你說了什么?”奕譞問。
我嗔怪地瞄了他一眼,這么好的氣氛就讓他給攪合了,同時卻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回避的,只好嘆了口氣,說道:“美國人也想賣給我們軍艦,她希望我能在六爺耳邊吹吹風。”
奕譞失笑:“何須跟六哥吹風?你說一句話,全大清朝沒有人敢不聽的!”
我抿嘴笑了,并不接話。
他看著我,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奇怪:“難道說,你真的有心向美國人買軍艦?”
我看了他一眼:“倒不是針對美國人。其實做生意,講究的就是物美價廉,只讓英國人來做難免會被他們蒙蔽,倒不如讓其他國家都來參與,大家相互有個比較,才不會讓人給蒙了!”
“這倒也有理。”他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事兒就勞煩七爺你多操點兒心,購買軍艦,朝廷必定會花不少銀子,如今國庫尚不寬裕,可要精打細算點兒!”
他抓住我的手,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怎么敢不盡心去辦?”
這時,忽見奕訢神情緊張,快步走來。
他瞟了一眼我們握在一起的手,然后附耳在我耳邊說道:“京里來人了,要你速速回京!”
我心頭一震,看向他:“出了什么事了?”
“沒說清楚,不過看樣子,似乎是皇上……”
我在一瞬間,呼吸幾乎停滯。
難道是載淳出了事?
顧不得許多,我匆匆返回宴會廳中。洋人們玩興正濃,奕訢和奕譞作為上賓,自然不能隨便離場,于是只有讓陳玉成和李秀成兩人護送我回轉那座臨時府邸。
“夫人,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陳玉成看著我焦急的面孔,關切地問。
“沒……沒什么,只是京里面似乎有什么急事,我要趕緊回去一趟。”我勉強笑著說。
他看了看我,輕嘆了一聲,道:“好吧!那我送你回京!”
“英王!”
“玉成!”
我和李秀成都驚呼了一聲,誰也沒想到陳玉成居然會有這樣的念頭。
他笑看著我們,道:“沒必要那么驚訝吧?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啊!你一個女子孤身上路,是男人都不會坐視不理吧?”
李秀成急道:“玉成,你瘋了!京城乃是清廷的天下,你去了豈不是羊入虎口?再說,如果讓天王知道了,他會怎么想你?!”
陳玉成笑道:“既然太平軍已經跟清軍停戰,那就不存在什么虎口不虎口的了!我還是相信圣母皇太后的誠信的。而且既然要跟清軍和平相處了,我去查探一下京城的虛實,應該也不是什么特別奇怪的事吧?”
李秀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我看著他,道:“英王,此去京城,勢必不能很快回轉,你的部下們怎么辦?”
他笑著擺了擺手,不甚在意地說:“反正他們都等了那么多天了,再多等幾天也沒什么所謂。而且干王還在那里,不會有問題的。”
我無言地看著他,看來他是鐵了心要跟我一起走了,再加上我心懸載淳的安危,也無暇在這上面多做糾纏,于是點點頭道:“既然英王殿下堅持,那就麻煩你了!”
“太后何必這么客氣呢?”他笑道。
李秀成拉住他的手,鄭重說道:“玉成,此事非比尋常,你可要想清楚了!”
陳玉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對他正色道:“李大哥,我不是一時沖動做出這個決定的。圣母皇太后自從出現在我們面前,就一直是那么特立獨行,跟我們所見過、所聽過、所想象過的女子、國母都截然不同。而她究竟是不是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個樣子?清廷給我們那么大的甜頭,究竟有什么目的?這些我都想通過自己的眼睛去好好看清楚!所以,李大哥你放心,我會把握分寸的。”
李秀成注視著他,良久,終于嘆了口氣,放開了手。
我看了陳玉成一眼,轉頭對安德海和香兒說道:“我們馬上啟程。小安子你先趕去碼頭準備船只,我們隨后就到。”
“喳!”安德海急忙沖出門去。
我看著陳玉成,笑道:“英王殿下,我們走吧!”
第二十一章
幽深的夜色中,船頭一點昏暗的燈光指引著前方,海浪輕輕搖擺著船身,“嘩嘩”的水聲回蕩在耳邊,仿佛一首寧靜安逸的歌,令人的心緒漸漸平靜。
我坐在窗邊,船艙里點著燈,明亮投射在每一個角落,驅散了黑暗,似乎也驅散了心中的焦慮。我靜靜凝望著窗外泛著波光的海面,腦中一片空白。
從上海出發已經走了一天一夜,我的心情也漸漸從開始的焦慮不安中沉靜下來,知道再怎么著急都是徒勞,因此強迫自己不再去想。然而因此留下的空白卻無法彌補,我不知該想什么好,更不愿去想別的什么事,一整天就這么坐著,等待著。
“是不是皇帝出了什么事了?”陳玉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轉頭,發現他不知何時走進了我的船艙。
香兒和安德海都不在身邊,我想了一下,想起來安德海暈船,我讓香兒扶他休息去了,順便再給他熬點兒補藥。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淡淡地反問:“英王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他笑了笑:“其實昨晚我就隱隱猜到了。以你的涵養和修性功夫,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你如此驚慌失措?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孩子——同治帝了,所謂母子連心嘛!”
“英王果然英明,難怪曾國藩、勝保要將你列為第一號難纏人物。”我沒有否認,說完了話又將頭扭向窗外,實在在這個節骨眼上提不起閑聊的興趣。
“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了,要是到了京城還這么‘英王’、‘英王’的,怕是在大街上就要被人群毆了!”他說。
我被他的話逗笑了。
“很難想象,你竟然只為了看清我是什么樣的人而孤身涉險。”我笑道。
“正如我也很難想象,像你這般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居然會親自來到戰場上,就為了在自己占盡優勢之時給敵人一個喘息之機。”他意味深長地說。
我不由笑道:“我說過,只是不愿再看到中國人自己打自己。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將你們視為我的敵人呢?”
“難道不是么?”他半驚訝半玩笑地問。
我莫測高深地笑笑,并不回答。
他倒是真的有點愣怔了。
正欲說話,忽然間船身一個顛簸,差點把我從椅子上摔下來。我嚇了一跳。
急忙向外看去,只見天空方才還明月高懸,現在卻陰沉得漆黑一片,風越來越大,浪越來越急,船身搖晃得越來越厲害。
“怎么回事?”我掙扎著站起來,卻東倒西歪。陳玉成沖過來扶住我,讓我不至于摔倒。
船家急急忙忙跑進來,大聲說道:“客官,怕是遇到風暴了!請留在客艙里哪兒也不要去,免得被甩下海!”
我臉色蒼白,怎么會碰到這種事呢?
陳玉成緊緊握住我的手,不停說道:“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放心吧!很快就會過去了。”
船身繼續搖晃著,我終于站立不穩,倒在他懷里。
“太……太后……怎么辦?”香兒連摔帶爬跌進艙來,臉上不帶一絲血色。
“找……找繩子把自己跟船捆起來!別掉進海里去!”我努力克服著頭暈目眩的感覺,回想著曾經看過的在海上遇到臺風的自保知識,且不論適用與否,目前能做的最好都做上!
“是……是!”香兒跌跌撞撞,開始翻箱倒柜。
我只覺得胃在翻騰,頭暈眩得不成樣子,整個身體軟綿綿的,全靠陳玉成支撐著。
“找……找到了,太后!”香兒從船艙的角落里翻出一卷粗繩。
我伸手想拿過來,卻提不起一點力氣。陳玉成于是說道:“我來。”
他放開了我,走過去想要拿過繩子給我綁上,突然一陣天翻地覆,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發現自己已經掉進了海水里。
“救……救命……”我胡亂伸著手腳,拼命掙扎。我并不會游泳,剛來到這個時空的時候就差點掉在水里淹死,沒想到過了這么久,竟然又故事重演!
“救命……我……不會游泳……”
我嗆了幾口水,胸肺都火辣辣地疼,四肢卻拼命掙扎著,心中只有一個意念——
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做,我不想死!
忽然,一個人靠攏了我,有力的臂膀把我的頭抬出水面,驟然呼吸到新鮮空氣而不必夾雜著令人窒息的水,我大口大口貪婪地品嘗著。
“你沒事吧?”陳玉成焦急的臉在我面前清晰地出現,不知為何,我心中突然有了一股安定感,莫名的淚珠涌上眼眶,我猛地抱住他,痛哭失聲。
“好了……好了,沒事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讓我整個人搭在他身上以免重新滑下水面。
我哭了一陣,覺得心里舒暢了許多,這才有些尷尬地松開他。為了掩飾臉上的窘迫,我四處張望,然而入目所見卻令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漆黑的夜色中,隱約可見翻側的木船,耳邊不斷傳來人們的呼救聲,卻根本看不到每個人的具體位置在哪兒。
“香兒呢?小安子呢?他們在哪兒?”我不由得有些驚慌了。
“不知道……我只能顧你一個人,希望他們吉人天相吧!”陳玉成悶聲說道。
我的心頭一沉,靜靜地不說話了。
誰曾想到在近海航行居然也會翻船?
“不管怎么樣,我們先想辦法上岸去吧!這里離岸并不是很遠,應該能游到。”他說。
“可是,我不會游泳。”我為難地說。
“不用擔心,我會帶著你。”他笑道,那笑容在此刻是那么令人安心。
“但……如果是你自己,或許真能游到岸上,加上我,怕就不行了。”我苦笑著,慘淡地說。
“蘭兒,我跟你來就是為了保護你,又怎會輕言放棄?!相信我,我一定會把你帶回岸邊的,我保證!”他是那么認真地看著我,那專注而堅定的眼神激蕩著我的心,“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他笑了,對我說:“抱緊我!”
我用力勾住他的脖子,雙腳像八爪魚似的纏在他身上,他放開了四肢,開始緩慢地向前游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水溫越來越低,手腳也漸漸失去了力氣,視線開始模糊,然而那期盼的海岸卻似乎看不到一絲蹤影。
“蘭兒,堅持住!”他的聲音急促起來,游動速度也明顯加快,然而我就快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
我慢慢失去了知覺。
* ***
“……太后,太后!”遙遠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慢慢清晰,然后我緩緩睜開了眼睛。
“醒了,醒了!”一堆人興奮的叫聲響起。
我迷蒙的眼中,看見一個郎中模樣的人背對著我,對不知什么人說道:“只要醒過來就不會有什么大礙了!我這就去開幾副藥,熬了喝下去,三兩天的功夫就沒事了!”
我的神智又再清醒了些,努力睜大些眼睛,看見陳玉成向我走來,走到我床邊,蹲下,輕輕地,歉然說道:“你還好嗎?感覺怎么樣?”
我微微搖了搖頭,笑笑:“還好……”
忽又想起連夜出發的目的,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一下子坐起來,卻是一陣眩暈,差點栽下床來。好在陳玉成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不……不行,我必須馬上趕回北京……”我努力克服著天暈地轉,念念不忘的仍是我的孩子。
陳玉成半強迫性地將我壓回床上,口氣略顯嚴厲地說:“不行!大夫說了,你必須靜養一兩天,然后才能移動!我已經準備好了馬車,等你的身體好一點我們就馬上上路。所以現在,你要好好休息知道嗎?”
“不!”我搖著頭,“我一定要趕緊回去!”
“你需要休息!”
“我需要的是我的孩子!沒有確定他的安危之前我怎么可能安心休息?!”我哭起來,情緒失控,“你根本就不了解對一個母親來說,孩子意味著什么!”
他看著我,有些憐憫,又有些手足無措:“這……可是你的身體……”
聽他的口氣有所松動,我急忙說道:“我保證,在馬車上一定聽大夫的話,大夫讓我怎么做就怎么做,盡最大努力來調整自己,好嗎?我們馬上啟程吧!在馬車上也一定能休息的,不是嗎?”
看著我急切的眼神,他終于退讓了,輕嘆一聲,撫摸著我的臉:“你呀……我從來就沒說贏過你!”
我松了口氣,眩暈的感覺更甚,卻只能忍著,深怕一個不對,又讓他改變主意不讓我走,如今病中的我可沒精力、沒辦法強制他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