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畫還在后頭

有的人跟他說，你的畫差不多了吧，再畫還能畫出什么呢?他則覺得不然，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他都想說：“好畫還在后頭。”

“這不是常規的油畫，你今天看到的是實驗品，相信我。”一個女觀眾指著她跟前的《冊頁-08-2》對她的同伴說，在該作品上，有翹起來的膠，有被膠粘住的枯草(真正的枯草)，有水墨圖案，還有一小張正方形的發黃的紙，上面是標準的九宮格數獨游戲……

這是2009年5月9日下午尚揚個展開幕式中的一個片段。1942年出生的尚揚已經67歲，說50年來第一次個展，也不完全準確，因為尚揚老家四川曾經有一個畫廊看中他的線描作品，做了一次展覽，不過一直以來尚揚都沒把那次很不正式的展覽看作自己的個展，所以此次天安時間的個展。堪稱尚揚真正意義上的首次個展。

1992年，廣州舉辦雙年展，尚揚是此次雙年展的委員，也是參展藝術家之一。就在這個90年代初很重要的藝術大展前夕，尚揚父親去世，尚揚不想畫了，不想參加雙年展了。但我們都知道后來尚揚不僅參加了此次廣州雙年展，而且展出了一幅很重要的作品《大風景——趕路》。那其中的轉折何在呢?

對于尚揚而言，父親的重要意義不僅僅因為他是自己的至愛親人，還因為如果沒有父親，他就不可能接觸到藝術。當年尚揚的父親在家里方桌上鋪上毯子畫畫，最開始尚揚只有齊桌子那么高，根本看不到父親在畫什么，但知道那就是在畫畫。到后來尚揚一點點長高，能看到父親在畫什么，也開始看父親從書店買回家來的畫冊，看到了科羅的畫、梵高的畫……開始有了自己的喜好。偏遠，落后，文化貧瘠……四十年代出生的人，尤其是在小鎮上出生的人，經歷這些典型的中國常態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尚揚當年卻偏偏愛上藝術和文化，為了看一本書，中學時代每天跑步去圖書館；沒錢買畫冊，情急落淚；生活艱苦，一個夏天結束，背心耷拉在身上就剩下幾根布條條。可以抱怨嗎?不可以。怎么走過這樣的日子?靠的是自己的對藝術的執著和父母親的支持。

所以，父親的去世讓尚揚難過得舉不起畫筆。而在外面，那種類似一場革命——一場90年代初期中國文化界、藝術圈革命的氣勢蓬勃蒸騰。武漢的朋友幫尚揚做好了畫布，即將開往廣州的、運送作品的卡車就停在樓下，在武漢40度的高溫天氣中等著尚揚。在這樣的情勢下，尚揚被一種比對父親的緬懷更激烈的情緒觸動。他是不愛說話，但這不表示他高傲，他是固執，但這不表示他沒有人情味兒，這么多關心自己的朋友在理解他、幫他，所以他決定畫下去。畫了四天半，畫完就裝進卡車拉走了。這件作品就是《大風景——趕路》，該作品和尚揚“董其昌計劃”中的新作，有著連貫性。

如果給你50年的時間去準備一件事情。最后當這件事情做完做好。你會有什么感受?在尚揚看來，自己50年來的這個個展，沒有激起他太大的情緒波動。原因是他認為自己一直處在工作狀態中，過一段時間回過頭去看以前的工作，總覺得不滿意，總覺得自己老是在控制一些東西，那種情緒和技巧的渾然天成，還是沒有做好，于是就對自己說在下一張畫里一定要做到，但是下一張又覺得還是沒有完全做到，就這樣不斷要畫，總有畫要畫。有的人跟他說，你的畫差不多了吧，再畫還能畫出什么呢?他則覺得不然。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他都想說：“好畫還在后頭。”

其實本文一開頭的那個女觀眾之言，歪打正著了尚揚的工作狀態之一：總在實驗新想法、新技法。此外，女觀眾還歪打正著了尚揚的藝術風格之一：畫布上的風景不再是傳統地用來欣賞，他將其粗暴地破壞了。但是把女觀眾的話連在一起，就可以看到藝術家的風格超前于其同時代甚至年輕一代的理解和接受能力的情況普遍存在。這個細節，再一次印證了尚揚所說的“好畫還在后頭”這句話的重要性，還印證了他對自己的要求、愿景的伸展，對表達無止境的追求，以及作為一個藝術家，對當前社會風景、人文風景、心理風景的關注。

2002年末，尚揚開始構思自己的第一張董其昌計劃。其實這個計劃早在94年尚揚就有所考慮，尚揚也想過很多書畫家的名字。后來在日本人出版的某個畫冊上，他到介紹中國古代書畫家的作品，一大堆人里面，就標注一個“蓑其昌等”，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而“董其昌”這個名字，確實幾乎就是中國山水風景畫的代名詞。以“董其昌計劃”命名作品。在尚揚看來也就順理成章了。

筆者問尚揚本人：“看完您的‘董其昌計劃-9’，我有三個字要說：狠，過癮。您覺得呢?”尚揚呵呵地笑。說：“你的感覺是對的。在畫這幅畫的時候，我在黑底上不停地找白，像下雨一樣，到最后一層層弄下去，本來想全部弄成白的，但最后的痕跡就像一個山體不停被沖刷，變得煙霧蒙蒙。這個畫曾經在三峽博物館展出，當時是要展出一批節點式的作品。說到三峽工程，我保留自己的意見。多少億年形成的風景，誰有權力去改變它呢?但現在就是改變了。我感到非常遺憾，我在我的畫里表達了我的憤怒、遺憾和惆悵。”

學養、當下針對性、視覺沖擊力——這是尚揚一直想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協調的三個目標。學生時代，尚揚和另外兩個好朋友號稱班級“三劍客”，曾經為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激動不已，給快要過70大壽的巴烏斯托夫斯基用俄語寫信。尚揚玩笑說可能是他們的俄語太差了，所以人家看不懂。也沒有回音。在當時普遍只關注社會主義大口號的社會環境背后，尚揚從巴烏斯托夫斯基的作品里看到了人性的關懷，并深受影響，如今他的創作，也在關注同樣的東西。相對應于尚揚的三個目標：山水畫、社會心理風景、在兩張并置的畫布上的摸索創新——通過種種理念及技巧上的嘗試和統一。一開始在尚揚眼中相悖的三個目標，在他持續不斷的創作過程中，現在已經進入了一個不斷出“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