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夢

鎮之夢

我被一種奇特的夢境折磨，夜色粘稠的汁液滴落在空氣里，我開著一輛車在凌晨的街頭游逛，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在蒼茫中潛行。隨后有一條黑影向車窗撲來，撞擊聲異常沉悶，那條影子被狠狠甩了出去，以猙獰的姿勢落在斑馬線上。我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腔，整個人隨之跌入深淵之中……

是地獄？是天堂？

睜開雙眼，已汗濕背脊，原來只是夢。可……那觸覺是如此真實，被撞過的行人倒地抽搐，微薄的呼吸猶在耳畔。這不是夢，一定是有什么發生在我身上，卻又被某種魔法巧妙地抹去了。我從床上起來，帶著那一身冷汗，開了車子到出現在夢中的造事街道，果真有警車在那里鳴叫，紅燈閃爍不停，警員向我復述了那個夢境，確是有人開車在深夜的街頭游蕩，接著撞人后逃跑。我告訴他們那個犯人是我，可是沒人相信。因為我當時正陷落在恐怖的夢境之中，而這里卻真實還原了夢的內容。

需要為這場事故承擔責任的是個女人，她被警察從屋子里拖出來的時候還穿著白色裙袍，一臉懵懂的樣子，她不明白自己緣何三更半夜被人拖往警局，更奇怪自己的車子頭部何時有了詭異的凹陷。只有我知道答案，這名叫蘭的女人渾身散放出一種幽怨脆弱的氣息，宛若白色蝴蝶在別人手中哀嘆。

沒錯，她是我的蝴蝶，我只要與她一道睡下，我做的夢便成了施在她身上的咒語，蘭會直勾勾地睜大迷茫雙眼，去實現我的“夢想”。所以像這樣兇險的夢魘亦會成真，看到蘭身不由已，我也無能為力，只好攜著她不斷向別人解釋，這是我的錯，她會犯下這樣的事，全是我做夢之故。這個女人依舊用不解的眼神盯牢我，突然之間她悟出了這個秘密，于是變得歇斯底里，面上原來已籠罩的陰霾愈發深濃起來。

我們并不相愛，在這場車禍發現之前甚至是陌路人，可一個人的夢卻操縱著另一個人的行為，蘭會在我的夢里赴湯蹈火，無怨無悔，一旦清醒，她又會對我無比痛恨。這場宿命游戲何時結束，我全然不知，一個自稱靈魂醫師的白衣女人勸我們戀愛，這樣便能相依相偎，減少互相傷害的機率。可恨我當時愛著另一個女人，我的“蝶”亦正為分手的情人愁絲糾結，所以我們并不想成為彼此的夢幻。可見愛情總會伴隨“事與愿違”，我向蘭保證盡量不睡覺，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雕刻手中的金石，甚至用手指撐住眼皮，然而沒有用，我依舊還是抵擋不住睡神降臨，對前女友遏止不住的性幻想甚至令蘭主動敲開分手男友的門，與他交歡，只要我沉溺在情欲狂潮的春夢里無法自拔，蘭便一次又一次摘下自尊的面具享受可恥快感……

夢醒后，我看到蘭從那扇縱欲的門里走出來，恨得咬牙切齒，于是決定還是要住在一道，可以互相警醒，只有一個清醒的時候，另一個才能沉睡。生活就這樣呈現出古怪的樣貌，我總是反復思考與蘭的關系，既不是情侶，亦非好友，她蒼白的面頰上總是染著一層癡迷的光輝，那是執迷情事的女人才有的光輝，就像我對另一個女人的思念與埋怨一般。

這個夢倒底何時才能結束？冥冥中我聽見神的一聲嘆息。

蘭之夢

我討厭這樣的玩笑，被完全束縛在一個陌生人的夢里，他面對我的時候經常是滿面歉意，臉色憔悴，眼袋松垂下來，掛滿了憂慮。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這個男人的睡夢牽著鼻子走，這聽起來非常神秘浪漫，可實際上卻處處兇險，因為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夢境，所以噩夢纏身的辰光，我都必須一一去經歷。

所以我會去和拋棄我的男人做愛，出來以后覺得自己像個妓女。我看著那個可惡的男人用懊悔的口吻向我道歉，然后又沉沉睡去，令我不得不撐住自己的眼皮盯牢他，直到他醒轉過來，才能倒在床上安眠。這樣恐怖的事情還要經歷多久？我對這個問題感到恐慌。即便是那個靈魂醫師亦解不開這個結，她要我們戀愛，可我看得出來這個男人心里還有另外的女人。我在他的夢中偷偷窺視過她，是個嬌艷得像玫瑰花一般的少婦，狹長的面孔上堆滿危險的情欲。難怪他表面雖正直善良，做的夢卻大多惡毒陰郁，令人不寒而慄。

這名叫鎮的男子在清醒的時候其實非常溫柔，一副甘愿為我做任何事的表情，我曉得他是想補償那些夢給我帶來的傷害，可我不敢告訴他其實早就原諒他的事，我要看著他每天從睡夢中醒來，睜開雙眼便開始憂心我的命運。被人這樣時刻關注牽掛的確很罕見，我應該愛這個男人，假裝從前的情傷已經從生命里消逝了，可是跟他擁抱的時候，卻總是不爭氣地浮現一些不甘愿的情緒。更可怕的是，我知道鎮也有，否則他不會挖空心思令自己清醒，不讓我偷窺他夢里的秘密。

我與鎮戀愛仿佛是理所當然的，無奈共處時間卻并不長，他醒著我才可以睡，他睡著了我就必須醒著，所以我們很少有時間交流。我們的掙扎沒辦法向旁人解釋，這是隱晦的痛苦。亦終有不小心兩個人都睡著的時候，迎接我們的，或幸福，或災難，只有睜眼的剎那方能見分曉。后來我還是不小心睡過去了，在他亦巡游夢鄉的時候睡著，大約是我們生平做過最瘋狂的事。

所以醒來一刻，已是血海一片，我發現自己手握尖刀，渾身腥紅地站在一個男人的榻前，有女性刺耳的嚎哭翻滾過來，轉頭看去，是在鎮夢中見到過的女人，那時我跟她站在一片蘆葦地里，現在她跟那些蘆葦一樣瑟瑟發顫。我感覺自己的內臟被掏空了，失去知覺，亦沒了體溫，只是任憑鎮和警察把我拖來扯去，他們一個個張大嘴巴好像在嘶吼爭辯，卻一句都聽不到。只依稀記得警察要那個女人指認是誰制造的這場殺戮，她條件反射似地指向我，可是很快神情便恍惚起來，又轉而指向了鎮。

“是我！其實是我干的！”我終于聽見鎮歇斯底里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但很快便跌入黑洞之中。

莊周夢蝶

鎮隔著探監的玻璃向蘭發誓，他再也不會睡覺了。蘭顯得相當平靜，她沒有再滿腹怨氣地責怪這個男人，反倒是陷入情網的女人該有的眼神：滿足，憐惜。蘭沒有理會鎮的誓言，她只是慶幸埋在他靈魂深處的惡煞已被驅逐干凈了，如今他是如此單純而癡情，對她不離不棄。這才發現，鎮與蘭，是注定要廝守的悲命情侶，哪怕一個的夜晚是另一個的白天，制造這種殘酷碰撞是神的旨意，只好去完成它。

蘭在關押精神病患者的白色病房內昏昏沉沉，她覺得反正已被鎖在囚室之內，不用再畏懼鎮做何種怪夢，他們曾經試過用繩索栓住對方，可還是失敗。現在，蘭卻沒有想那么多，她只是任性地酣睡，再醒來，再睡去。鎮曾經愛過的那個女人也瘋了，她與蘭關在一道，成天對著她癡笑。蘭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服與松馳，她于是把自己埋在對鎮的思念之中。

鎮在做什么呢？

他正與自己的睡眠欲望作劇烈斗爭，這是一場鮮血淋漓的拉鋸戰，鎮用針刺自己的手指，把刻刀割進頭皮，將大腿扎出一道道傷口，他用極端的痛楚來保持清醒。禍根已經埋下，愛人背負了殺人的罪名，他不要她的痛苦延續，所以決定不睡，將身上每一條神經都找出來進行刺激，他不要做莊周，擺布一只楚楚可憐的蝴蝶，他只求蘭可以睡覺，醒來后依舊安全溫暖。因此鎮要用他的痛去抵償蘭所受的苦，他試圖泯滅掉自己的睡欲，可是疲倦依舊悄悄地向他探來，眼睛不知不覺還是會閉上，即便又被他賭氣撐開，撐到整張臉扭曲成地獄惡煞的模樣。

某一日，鎮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去探望蘭，他蠕動蒼白的唇舉沖沖地告訴她，他一直都沒有睡過覺，要她放心。蘭瞬間聽見自己體內有某種物質碎裂的聲音，她看到鎮兩只黑濃的眼圈，仿佛死神貼上的標簽，她明白了，鎮與她都需要解脫，徹底完全的將宿命割斷。

于是那一天，這對情侶作出了相同選擇。蘭將床單擰成繩系在囚室的窗戶欄桿上，那個瘋女人好似明白她的心思，主動彎下腰來，讓蘭踩上她的背，好將脖子套進繩環。而鎮走上一座橋，冷空氣將他的朦朧睡意全部吹干了，他心情非常愉快，因為可以拯救自己心愛的女人，從橋上跳下的辰光甚至沒有半刻猶豫，頭部在堅硬的地面上濺開一灘艷麗的花。瘋女人移開身體，抬頭想看一看自縊的室友，卻只見一只白蝶從窗戶飛出去了。

零碎的雪花在空中雜亂紛飛，地面已輔就一層薄薄的白霜，蝴蝶停在鎮的尸首旁，安靜詳寧，鎮與蘭從此終于可以釋懷。誰也不知道這場悲劇背后真正的意義，那是莊周與蝶雙宿雙飛的團圓結局，哪怕付出了粉骨碎身的代價，亦不足惜。[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