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回來的時候吵醒了貓。他看了看鐘。兩點五十五,凌晨。那個人的妻子半夢半醒。
“貓食沒有了。”
“是的,我明早就買。”
“你又抽煙了。”
他擰滅臺燈,躺下。時間應該到了。那部機器一向都很準時。
意識被汲出,從電藍色的甬道中飛速旋轉抽回。另一端他猛然驚醒。是痛感,或者不是,仿若極速奔突穿越煉獄的重生。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與以往毫無二致。惟一的不同是,他在那里留下了一封信。
下載完成。模擬連線已經中止。
這里是十三層,位于美國現代的某座大廈。不是1937年的洛杉磯。他是漢龍·福勒,不是查理·格瑞爾森。他清醒地知道,他將死。
主街與第七街交界的酒吧。他吞下藥丸,走到電話機前,撥通了道格的電話。他知道,他所講的將成為遺言。

·一·
清晨。六點二十八。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除了盥洗池邊緣上的血滴。他伸手碰了碰那尚未干結的流質,面對一旁團成一團的血襯衫開始疑懼。這時,警局探長傳喚的留言適時響起。
他驅車駛過立交橋。這是個由鋼筋混凝土搭建的現代化城市,天空渺遠,眾生攘攘,樓群高低錯落,一切冰冷但充滿真實的生機,是那般貼切而不容質疑的真實。
漢龍·福勒死了。警局,他看著猙獰的大片血塊,倒抽一口冷氣,轉而撲往水龍頭,希望冷水能澆滅內心的悲慟或者恐慌。他和惠尼替他工作了六年,是老板,也是朋友。據他所知,他沒有親人,也不知誰會殺死這樣一個討人喜歡的老頭。更不知道,他自己已成為這宗謀殺案的頭號犯罪嫌疑人。
眼神凌厲的黑人探長跟著道格去了他們的公司,這座大廈的第十三層。一排排閃爍電子熒光的巨型計算機籠在暗影中靜默運轉。這是他們的事業,福勒,道格,惠尼,六年的投入。一個太過敏感而無法與人談及的計劃。

整個系統完美地模擬了1937年的洛杉磯,一個存在于電腦中的虛幻世界。它并不是一個巨型的電腦游戲,不需要使用者與它互動才發揮作用。所有單元都是完整組合而且自我學習的電子數碼物體。
“單元?”
“電子化的模擬角色。他們是系統里的人。他們有思想,他們工作,他們進食……他們以我們作模范。思想進入其中后能夠四處游逛,而身體留在這里守住程式連系零件的意識。”
他第一次看見那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她自稱聽從父親的意思來關閉系統。她身著黑色套裝,柔美優雅,神色哀戚。來自巴黎的珍妮·福勒,漢龍·福勒的女兒——探長似乎抓住了道格的一個謊言。
道格目送這個可疑的珍妮·福勒上了計程車。但,兩億元的公司已經歸到道格名下。

·二·
道格擺脫不了福勒之死的困擾,也擺脫不了探長的懷疑。的確,現有的證據全部指向他。他在案發前有機會同福勒見面,而福勒在死前撥往他家的電話,他竟然全然不記得。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殺了福勒而自己忘記了,一是有人想陷害他。
他找到那條留言。“道格,是我。聽著,我遇見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把這一切都改變了。我在主街與第七街交界的酒吧。萬一我發生什么事,我在系統內留下了一個訊息給你,我把他給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事情太過蹊蹺。他需要進入系統,找尋福勒留下的那個訊息。
他脫下鞋,躺上接往系統的機器。一切按部就班。下載使用者,程式連線,程式連線準備下載,排列完成,意識下載,下載完成。

他墜入那條電藍色的甬道,變成了約翰·弗格森,一個銀行職員。鏡子里,他們有著同樣的面容。他撫摸著自己的小胡子,很滿意地微笑了。出銀行大門時,他有些目眩神迷。這個世界真實得令人震撼,除了略顯暗淡的色彩。老舊的福特汽車來回穿梭,當街叫賣的報童殷殷勤勤,平地崛起的高樓傍著鐵架,逼仄的公路鋪設著電車軌道。像一座逼真的電影布景,令他興奮不已。
只有一百二十分鐘。他根據福勒的系統記錄找到了查理·格瑞爾森,在一個擠滿各種舊書籍的店鋪里。這個與福勒一模一樣的老頭,一瞬間像是故人歸來。但他不認識道格·霍爾,也不認識漢龍·福勒。他只是查理。道格找到亞士敦,那個酒保令人驚愕地長著惠尼的臉——他是惠尼在這個世界的對應單元。但他什么都沒說。
下載完成,連線中止。道格醒來。一無所獲,他有些郁悶。有個名叫湯姆瓊斯的酒保來找他。
他開口要七位數的封口費。“他在酒吧,你來接他。你們一同離開,第二天,他死了。你自己算算看。”道格被激怒,只給這個勒索者一頓狠揍。

他和珍妮共進晚餐,才知原來彼此愛著。“似曾相識”通常暗示了一見鐘情。懷舊的鋼琴曲,仍是那首Easy Come, Easy Go。他們輕輕起舞,她把頭靠在他肩上,神情沉迷而憂慮。
第二天,前來逮捕他的警探將他從夢中驚醒。福勒死的那晚,停車場里拍下了他的車。而探長遞過來一組照片,記錄了湯姆瓊斯的恐怖死狀。
·三·
他靠著墻陷入苦思。他只記得那晚同惠尼工作到很晚,其余的記憶幾乎完全空白。無論怎么看,他都不可能對福勒痛下殺手。而又是誰斬斷了湯姆瓊斯這條致命線索?最直接最可能的推斷,只會指向他,道格。
囚室的門突然開了。“看來你找到了不在場證據。”他站起身,看見微笑著簽字的珍妮。是的他不太可能去殺湯姆瓊斯,上一晚他和她在一起。可是,記不起來的事并不表示沒有做過。惟一解開真相的鑰匙,只能寄希望于福勒留給他的訊息。
沒有惠尼幫助。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聽見“時間未能設定”的危險警報。
這一次,查理終于隨他去了那家酒店。這個做了三十五年模范丈夫的老頭,對于福勒以他的身份所做的風流事全然不知。他不知道四個星期起來,從他開始昏厥的那時候起,他已經成了這家酒店夜總會最頻繁的光顧者之一。在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孔中,查理終于認出了酒保亞士敦——他(福勒)曾經托他轉交一封信。
道格匆忙追趕溜下吧臺的亞士敦。而無辜的查理,還在舞女們的親昵中不知所措。
亞士敦私拆了那封本該轉交給道格·霍爾的信,嚴格按照信里面說的,驅車去往一個固定的方向,不理會任何路牌、路障。漸漸事情開始不對勁。沒有絲毫動靜,沒有生命跡象,一切靜止。他停下車,被他所見的嚇得魂不附體。“沒錯,這全都是虛假的。”失控的亞士頓狂笑著追擊道格。道格奪路而逃。他并不知道系統時間設定失效。兩人一同跌入游泳池中。道格的頭被狠狠按入水中。他的眼睛在水下驚恐地放大,大團的水花涌出。他看到了死亡,還有那張飄在水中的信紙,字跡緩慢洇開。
·四·
他沒有死,多虧惠尼把他拉回。
這個計劃是個錯誤,他們在扭曲別人的生活。那些人像他自己一樣真實,絕不只是一堆電子線路。他要關掉它。
這個時候,珍妮蒸發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漢龍·福勒并沒有女兒。珍妮·福勒這個人不存在。又一次,他體會到真實與虛假沖撞的可怖。
他找到了這個世界的珍妮,娜塔莎·莫里納若,超市的收銀小姐。她不認識他。她穿藍布工作服,戴滿頭的彩色發卡,畫濃重的黑色眼影,嚼著口香糖,嬌俏隨性,儼然是毫不知情的外一個人。他感到落寞,像丟了一整個世界。疑慮泛起。
他決定按照亞士敦說的那樣,去看看世界的盡頭。他驅車開過燈光輝耀的街道,高架的橋梁,無人煙的郊區,無視路標,沖破路障,一往無前。暗夜里只有車燈亮著,像兩只搜索的眼睛。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墨藍色的天空下,他走下車,看見了所謂的世界盡頭。
黑的空洞為底,熒光綠的線條溫柔起伏,搭構起三維的網絡框架,搭構成山脈,路徑,路燈的毛糙形狀。像是撕破表皮的紙扎玩具,露出里胚的骨架。有一片大鳥形狀的綠光飛過,啞——啞——啞——
這便是真相。這個世界是另一個模擬空間。他的思維幾乎停滯。
電話響了。是珍妮。她從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回來了。娜塔莎是她的程式映現,就像約翰·弗格森是他的。
他們回到第十三層。他在窗前俯瞰電閃雷鳴的人間,再真實再具體的都源于虛假。
“到底有多少這種模擬?”
“成千上萬。但你的是唯一在模擬中創造出了另外一個模擬。一些我們從未預料到的事情。”
“所以你必須殺死福勒。”
“不。我是在他死后才被派來的。我假裝成他的女兒來繼承公司,然后關掉它。”
“如果不是你殺了福勒,是誰殺的。”他從窗前轉過身來。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女人緩緩靠近,眼神悲戚。是他。
“但那個不是你,是你的使用者,我的丈夫。他殺死了福勒。”
“我是他的程式連線,他的角色映現。”
“他開始利用模擬作為他的私人樂園。他把自己當作神,開始迷戀上殺人,酷愛殘害別人。他說他會殺死我。”
“為什么。”
“我愛上你了。”
愛情比已知的任何實物都更真實。
·五·
惠尼在模擬空間的經歷異常糟糕。雨水淋漓。他的接收者亞士敦正在駕車,慌亂中險些遭遇車禍。交警查過執照
正要離去,后備箱卻傳來人聲——慘遭橫禍的無辜者,約翰·弗格森。“嘿,這是道格!” 惠尼感覺好玩但無從解釋。面對警察高舉的手槍,他下意識地退往路中央。
一輛車正好疾駛而來。
從珍妮身邊趕回大廈的道格,遭遇了被死去的惠尼置換過來的亞士敦——死于模擬的使用者,本身的意識會被對應者替代,達成一次置換而返回真實世界。
他必須去關掉它。雖然他自己本身也不過是一堆電路。
“全是煙霧繚繞的假象。我們只是電腦里的模擬。它就像一部機器,由電力能量產生預設的程式動作。我們不斷在改進這模式。”
他帶著他去看十三層的世界,巨大的游戲機。
亞士敦輕輕觸撫那些機器。他只不過想留住他的世界。他用臉去感受它們的沉默運轉,像聆聽母腹中的嬰孩。他說,它在呼吸。
他死在了冷笑的道格槍下。但,那并不是道格。他是大衛,在電梯時下載進來的使用者,珍妮的丈夫。
酒店房間,驚醒來的珍妮睜開眼,看見了她的惡魔丈夫。
他暴虐如同野獸,她抓起床頭的鬧鐘猛砸下來,匆匆奔逃。槍聲在身后響起。她躲進電梯,看見子彈在不銹鋼門板上擊出的凸痕。
……六.五.四.三.二.底樓,她沖往出口。深夜,一個人也沒有。她絕望地拍擊緊鎖的玻璃大門。
……五.四.三.二.他下來了。他是他,也是他。他舉起槍。她閉上眼準備赴死。
槍聲響起。玻璃嘩嘩啦啦坍塌下來。
倒下的卻是他。她從眩暈中恢復過來,低頭凝視他躺著鮮血的臉,心還是鉆心地痛了。他,真的死了。
她轉過身,看見事先接到她電話趕來的探長。他說,“當你回到你的世界里去的時候,可不可以別再來煩我們。”
·尾聲·
星云一樣涌蕩的電藍色甬道。他再次醒來,是2024年6月21日,另一個世界。
他有些疑惑,周圍的一切安和而陌生。他沿著陌生的金色門廊緩緩步出。她的笑容和懷抱在前方靜靜迎候。他是道格,她是珍妮。窗外,海浪劃過沙灘。“福勒”在海灘上向他招手致意,笑容和煦。她說,那是我的父親。
這里應該就是真實。海是真實,幸福是真實,愛情和安寧,看起來,都那么真實。一切都不能再圓滿了。
他們不會看見有一枚插頭拔落。多少浮生萬象,都隨屏幕上的余光倏然消隱。
沒有人知道被關掉的是哪一個世界,又有哪些依然存在,有多少層虛擬的嵌套,還將制造多少夢魘,什么樣的真相才確定不是另一重虛擬的組成要素。
你又如何認定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你,我,他們,其實都身處虛空,以捕風為業。
但是,似乎,我們并不愿意,或者并不需要通曉真相。存在,想必是個永遠無解的謎題。
影片信息:《異次元駭客》The Thirteenth Floor (美國,1999)——導 演:約瑟夫·魯斯納克主演:克雷戈·比克 阿明·繆勒-斯塔爾 文森特·諾費奧 格雷琴·莫爾
(責編/白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