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改革開放30年的日子里,常常想起一些陳年往事。由于大半生較長時間從事新聞記者工作,在歷史轉折的時期,也曾親歷一些重大歷史事件。位卑人微,不可能了解高層決策的內情,然而風起于青萍之末,其中的波瀾起伏,多少也有些耳聞。如今回過頭去咀嚼這早已被人們淡忘的舊聞,并不奢望給治史者提供史料,只不過是對當年一同共事的逝者和生者的懷念罷了。
至今記憶猶新,也給我留下很多思考的,是1982年的秋天和冬天的兩次采訪。
一
1982年10月底,秋菊蟹肥的深秋,《光明日報》顧問、前總編輯楊西光同志親自出馬,來到安徽滁縣進行農村調查。這也是我第一次隨報社領導出差。
安徽滁縣地區推廣大包干生產責任制,雖然從1979年起步,有個別地方甚至還要早些,但是這一自下而上的改革,從根本上否定了人民公社的做法,在當時引起廣泛的關注,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責難。我們在滁縣調查時得知,鄰近的省市和全國許多地方仍在觀望,黨內對這一關系中國農村今后向何處去的重大問題,同樣存在尖銳的分歧。聽說中央開會時斗爭很激烈,有些領導同志對否定人民公社的“包產到戶”持堅決反對的態度,發言時激動地拍桌子。由此也可得知,從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國農村的改革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我從楊西光同志深沉的目光和偶然流露的只言片語,多少也能領會他的包含著許多難言之隱的思索。
改革開放之初,《光明日報》率先發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文章,從而引發了思想大解放,為改革開放作好了理論準備,楊西光同志功不可沒。這次他來滁縣,就農村經濟體制改革進行調查,當然也是要在宣傳與論上發揮作用。
這次調查的成果有兩個:一是由《光明日報》理論部的方恭溫同志寫一篇理論文章。楊西光同志要求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高度回答現實中的問題,將安徽滁縣地區推廣大包干生產責任制的實踐經驗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以回答黨內外的質疑和責難。
另外一個重頭任務,落實在我的頭上:全面報道滁縣地區推廣大包干生產責任制發生的巨大變化。楊西光同志等人離開滁縣后,我便留在招待所里埋頭整理采訪記錄,寫了幾天。由我執筆的題為《奇跡在這里出現》的長篇通訊,以大量事實多角度地肯定“大包干生產責任制”,先在《安徽日報》頭版以整版篇幅發表。接著,《光明日報》以《滁縣地區“大包干”生產責任制紀實》為題,于1982年11月7日至24日連載。
二
我剛剛結束滁縣之行,不久又匆匆來到安徽蕪湖。
我來蕪湖是因為這里發生了一件值得關注的新聞事件:一個綽號叫“傻子”的個體戶,名叫年廣久,他在自家住的巷口經營自己生產的瓜子,由于這種瓜子質優價廉,此人又懂得經營性質,以“傻子瓜子”為商標,生意越做越火,漸漸有了知名度,產品銷路大增。為了爭奪市場,年廣久又獨出心裁,率先降低價格,致使其他經營瓜子的商販包括國營的果品公司也不得不降價銷售,以爭奪客戶。
來到蕪湖,正是歲末,快近年關了,街上的店鋪比平日顯得忙活起來,辛苦了一年的老百姓都在忙著置辦年貨。“文革”結束好幾年了,雖然國民經濟尚在恢復之中,市場供應比以前好多了。而此前,過年必備的花生、瓜子,不是隨隨便便能買到的,是憑購貨本或票證定量供應。所有這些商品都是國營商店銷售,包括花生、瓜子在內,以公有制為特色的計劃經濟主宰著中國的經濟命脈。
“傻子瓜子”有什么新聞價值呢?在今天看來,這根本算不上新聞。然而,在特定的歷史年代,在改革開放之初,“傻子瓜子”的出現,卻是具有轟動效應的大新聞。它不僅牽動著敏感的神經,而且掀起了一場政治風波。
在蕪湖,每個嘗過“傻子瓜子”的人,幾乎眾口一詞稱贊瓜子炒得好,口感好,價格又便宜又實惠。然而,另一方面,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品嘗瓜子的同時,卻在非常認真地思索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 “傻子瓜子”究竟姓“資”還是姓“社”呢?
來蕪湖之前,我事先和市委宣傳部的沐昌根同志取得聯系,我們是老朋友。當我在市委招待所安頓下來,向他說明來意,打算采訪報道“傻子瓜子”時,沐昌根除了表示全力支持外,也透露出內心的隱憂。
他說,前不久,當地的《蕪湖報》發表了該報記者程明熙采寫的一篇報道,對年廣久自動降價的做法給予了肯定。不料,這則報道一經發表,立即在蕪湖市引起截然不同的反響:廣大市民紛紛稱贊,并踴躍購買“傻子瓜子”;但是,有人尖銳地指出,這是為資本主義吶喊,是兩條路線斗爭的現實反映。當即,一張大字報貼在鬧市街頭,據說大字報的作者是當地的一名干部。
大字報是一首打油詩:
傻子瓜子呆子報,
呆子報道傻子笑,
四項原則全不要,
如此報道實胡鬧。
這張大字報很有代表性,它把“傻子瓜子”的出現提高到違背四項基本原則的高度,并將批判的矛頭直指《蕪湖報》,這就使問題變得十分尖銳和復雜化了。
不僅如此,有關部門對“傻子瓜子”經營者年廣久的刁難也接踵而至:比如,不發給他營業執照,不允許他在巷口搭個遮風擋雨的棚子,隨心所欲找他的茬兒罰款,等等。
我很快也體會到進一步采訪的舉步維艱。本來,我很想聽一聽蕪湖市委、市政府有關領導對“傻子瓜子”,特別是對目前事態的看法,雖然一再登門拜訪,我卻碰了一鼻子灰,秘書們客客氣氣地告訴我,領導同志下鄉了,有的說是到省里開會了,我也無法得到證實。很顯然,蕪湖市所有的領導不約而同回避了這次敏感的采訪,卻是耐人尋味的。
在同沐昌根、徐明熙同志的交談中,逐漸了解了事件的復雜背景,我開始理解蕪湖市領導為什么回避見我的苦衷。不能責怪這些基層干部,畢竟對于城市經濟體制改革中涉及個體經營發展的政策,尤其是僱工問題,當時中央并沒有明確的界定和權威的說法;而從歷史教訓中生活過來的人都深知,稍有不慎,違背四項基本原則、搞資本主義復辟的政治大帽子就會扣在頭上,誰愿意冒這么大的風險呢?
三
于是,我決定進行深入的社會調查,到群眾中去,直接傾聽群眾的看法與評價。
一天晚上,我來到年廣久的家,因為白天他很忙,要做生意。這是一個個子不高、長得精瘦的聰明人,一點也不傻,40多歲,很健談。我從年廣久那里得知,蕪湖自古以來是長江中下游頗有名氣的瓜子城,以盛產瓜子炒貨而聞名。但是,長期以來由于國家的政策導向,瓜子城的名聲早已名存實亡,城市居民每年只能憑購貨本在春節時每戶買三兩瓜子。而廣大農村過去以生產“籽瓜”為生的農戶,也不種“籽瓜”了,收入大大降低。自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政策放開,城市經營瓜子的個體經濟蓬勃發展,一改過去多年憑證供應瓜子的局面,不僅活躍了市場,極大地滿足了人民生活需要,也刺激了農民種“籽瓜”的積極性,農民僅出售“籽瓜”一項收入就相當可觀。
我又走訪了派出所和工商管理部門,對這兩個部門,一是了解年廣久是否奉公守法,如實納稅,另一個問題則是比較敏感的雇工問題,因為當時對個體經濟的企業,雇多少工人算剝削,也是一個“姓資姓社” 的理論問題,我的心里也沒有底。
工商行政管理與稅務部門同志的回答很有意思,他們不僅以滿意的口吻稱贊年廣久按時自動交管理費和稅金,而且他們說,由于過去市面蕭條,他們年年完不成稅收任務,而現在稅務部門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因為年廣久是他們管片的納稅大戶。
對派出所的采訪也頗受啟發。派出所的民警很坦誠地說,過去這一帶有很多無業青年,由于沒有正當職業,不免滋生事端,社會治安很不好。自從年廣久搞起了瓜子作坊,招募這些無業青年干活,按勞取酬,有了固定收入,結果社會治安大為改觀,過去經常尋釁鬧事的青年們一個個都變了。
正是從調查中,我們總結出“傻子瓜子”的五大好處,一是作為國營經濟的補充,活躍了市場;二是促進了國營商業經營管理體制的改革;三是增加了國家收入(稅金和工商行政管理稅);四是創出了名牌產品;五是解決了一部分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當然,最重要的是,增加了社會財富。老百姓再也不用憑購貨本或票證買瓜子、花生了。
我意識到,“傻子瓜子”的出現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它沖擊了長期以來公有制經濟獨霸市場的局面,提出了個體經濟能否在市場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現實問題。在如此嚴峻的涉及經濟體制改革的新問題面前,人們感到迷惘、困惑,是不足為怪的。
我沒有什么高深玄妙的理論,對于姓“資”姓“社”的爭論也從未研究過,但我多少懂一點老百姓樸素的經濟學。對于“四人幫”鼓吹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歪理邪說,以及長期以來動不動就“割資本主義尾巴”那一套極左思潮,我從來就打心眼里反感。任何理論和主義,背離了人民大眾的利益,不管說得多么漂亮,多么冠冕堂皇,都是不可信的。因此,我相信有了這五條從調查中得出的理由,我們的報道是站得住腳的,不怕來自何方的批判與責難。
采訪過程中,我獲悉一個很重要的情況:蕪湖市果品公司是當地獨家經營瓜子加工的國營企業,生產的瓜子以“迎春瓜子”為商標。在“傻子瓜子”問世之前,由于獨霸市場,“迎春瓜子”也是“皇帝女兒不愁嫁”,不僅質量差,而且價格貴。自從“傻子瓜子”打入市場,皇帝女兒的地位受到嚴重挑戰。在這種形勢面前,蕪湖市果品公司對國營企業內部的經營管理制度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在產、供、銷各個環節引入競爭機制,提高質量,降低成本,降低價格,以質優價廉的產品打入市場,從而使國營的“迎春瓜子”贏得消費者的青睞。
這是改革的新氣象,我為此走訪了蕪湖市果品公司的領導,參觀了他們的車間和銷售點,對“迎春瓜子”背后發生的變化作了詳細了解。并且把“傻子瓜子”的報道定位在與國營企業的公平競爭上,以個體經濟作為公有經濟的補充來展開對“傻子瓜子”這一經濟現象的分析與肯定。
這樣,新聞的切入點就不是單純地報道“傻子瓜子”,也避免了突出個體經濟而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它既是從實際出發,按照新聞事件的真相予以報道,同時也考慮到中國國情而注意到策略的把握。
1983年新年伊始的1月4日,《光明日報》在二版以半版篇幅刊登了介紹“傻子瓜子”的經營者年廣久以及因“傻子瓜子”而引發的一場尖銳的思想觀念的撞擊。
這便是涉及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一篇重頭報道——《“傻子”和他的瓜子》。由《蕪湖報》記者程明熙和我共同署名。
果然,這篇通訊盡管放在二版刊登,卻引起全社會廣泛關注。一時間,“傻子瓜子”其人其事廣為傳播,在社會上引起相當大的反響,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四
《“傻子”和他的瓜子》這篇報道,也像一塊石頭,激起中南海的波浪,在最高領導層中引起極大關注,以至鄧小平同志多次對此發表講話,以平息由此引發的意見分歧。由此可見,“傻子瓜子”的報道,看似很小的題材,但是小小的瓜子卻從一開始就涉及到我國經濟體制改革中最敏感、最尖銳的問題,這就是人們常常爭論不休的姓“資”姓“社”的兩條道路之爭。
我畢竟是小人物,不知道最高領導層對《“傻子”和他的瓜子》這篇報道爭論的內情。直到《鄧小平文選》出版,我才從小平同志幾次重要講話中得知,年廣久這個小人物和他的“傻子瓜子”當年涉及到改革開放的重大決策,這使我感到無比欣慰。
1984年10月22日,在中央顧問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中,在談到改革開放會不會變成資本主義時,小平同志說:“在本世紀內最后的十六年,無論怎么樣開放,公有制經濟始終還是主體。同外國人合資經營,也有一半是社會主義的。合資經營的實際收益,大半是我們拿過來。不要怕,得益處的大頭是國家,是人民,不會是資本主義。還有的事情用不著急于解決。前些時候那個雇工問題,相當震動呀,大家擔心得不得了,我的意見是放兩年再看。那個能影響我們的大局嗎?”說到此,小平同志點到了傻子瓜子,他說:“如果你一動,群眾就說政策變了,人心就不安了。你解決一個‘傻子瓜子’,會牽動人心不安,沒有益處。讓‘傻子瓜子’經營一段,怕什么?傷害了社會主義嗎?”(《鄧小平文選》第三卷)
這說明,“傻子瓜子”的問題已經引起中央領導層的高度關注,并且存在不同的看法。有人主張解決傻子瓜子,當然我無法揣測“解決”是什么含意。但小平同志是非常明確地指出,他不同意“解決”傻子瓜子問題,允許他“經營一段”,而且從小平同志的語氣中可以獲悉,他認為傻子瓜子的出現不會傷害社會主義,也不用怕——大概是不用怕會出現資本主義吧。這是我的理解。
小平同志還特別指出,如果“解決”傻子瓜子,其負面影響則是“會牽動人心不安”,“群眾就說政策變了”,這當然是指黨的改革開放的政策而言。
1984年講話之后,時隔八年,1992年1月18日~2月21日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談話要點中,小平同志再次提到“傻子瓜子”問題,這就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格外注意了。
他說:“這次十一屆八中全會開得好,肯定農村家庭聯產責任制不變。一變就人心不安,人們就會說中央的政策變了。”
講到此,小平同志又一次提起傻子瓜子。他說:“農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個‘傻子瓜子’問題,當時許多人不舒服,說他賺了一百萬,主張動他,我說不能動,一動人們就會說政策變了,得不償失。像這一類的問題還有不少,如果處理不當,就很容易動搖我們的方針,影響改革的全局。城鄉改革的基本政策,一定要長期保持穩定。”
這次談話,小平同志把對待“傻子瓜子”的政策和農村家庭聯產責任制并列,視之為“城鄉改革的基本政策”,明確提出“一定要長期保持穩定”。他還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當然,隨著實踐的發展,該完善的完善,該修補的修補,但總的要堅定不移。即使沒有新的主意也可以,就是不要變,不要使人們感到政策變了。有了這一條,中國就大有希望。”(《鄧小平文選》第三卷)
我想,至此,小平同志對“傻子瓜子”現象作了最權威的結論。
一言九鼎,中國的“城鄉改革的基本政策”便是從個體經營的合法性為切入點,在經濟體制上掀起了前所未見的改革,這是耐人尋味的。我有幸見證了這場尖銳激烈的斗爭,并為之貢獻了一個新聞工作者的綿薄之力,也是一生難得的機遇。
我最后一次見到年廣久,大約是1984年秋天,他來北京申訴他的遭遇,據他所談,的確有人正在“解決”他。我在報社接待室和他談了近2個小時,我隱隱約約感到,斗爭仍在繼續,而且還是長期的……
世界的精彩在于它的多樣性,不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概莫能外。試看熱帶雨林,有頂天立地的各種喬木,有低矮的小樹和灌木,也有柔韌的藤蔓、纖細的草本和奇異花卉,雨林中棲息著各種大大小小的飛禽走獸和蟲蟻、微生物。生物的多樣性使熱帶雨林充滿勃勃生機,生命之樹常綠。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最大的歷史功績,是以撥亂反正的精神,理順了被扭曲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平反冤假錯案,落實各項政策),理順了束縛生產力發展的生產關系,允許多種經濟形式并存……正是多樣性使得生活多采多姿,充滿活力。這也是改革開放的成就。
不過,這僅僅是開始。中國農村改革的路還很長,城市化和全球化也遇到新問題。昨天成功的經驗明天也許已經過時,三十年河東也可能變成河西。今后的路究竟怎么走?是一個嚴峻的、必須面對的問題。
世界的精彩在于它的多樣性。我以為,牢記這一點,中國就充滿希望。
(作者單位:中國科普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