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如幻一條路

1983年我大學畢業以后，被從省外分配到樂山一家機械廠。第一個月領到43元工資時，最大的愿望就是買一輛自行車。因為那時的姑娘選擇對象，都要選一個有“三轉一響”的小伙。我已有了“一轉一響”——手表和收音機，而另“兩轉”自行車和縫紉機就得抓緊配備了。月薪不足，我去郊外二姨家借了一百元，買下一輛廣州生產的雜牌自行車。雖然一心向往“永久”、“鳳凰”名牌車，但一位在機關工作的熟人說：“要想買永久、鳳凰，除非你是皇親國戚!”于是，摸摸跳動的脈搏，想起似在西周才沾了一點兒皇帝血脈，但也只是一位分封在山東的諸侯，于是滅掉此心。

騎雜牌車兜風也不失為是一件風光的事兒。很快，廠外的人都知道這兒分來了一位大學生，憑感覺也知道身后有人對我指指點點的了，廠里的某女主任也來請我給她的女兒補課了。這時我卻收到一位中學老師的信，他也是牽紅線來的——介紹了低我一年級的一位高中同學，她當時還就讀于四川醫學院。印象中的她曾出現在籃球場上，剪一頭短發，活潑漂亮。我立刻按教師提供的地址給醫學生寫信了。一去一來兩封信后，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前往省城“相親”!周一發信，告知她周六傍晚到，見面地點約于醫學院門口。

那是一個夏天周末，天空下著雨。我買了兩盒蘇稽米花糖，換上干凈衣服，興沖沖上了公共汽車。陰暗的天空豈能阻擋火紅的激情!里程伴隨著初長的愛情向前延伸。然而，快到眉山時，被一條小河擋住了——河水淹沒了橋面!一車人不得不退宿一個小鎮。

當夜，我眼前總晃動著女友期盼的眼睛，想告訴她我被阻途中是不可能的，縱是在小鎮上找到一部電話她也沒法接聽。真是“夜來無寐，獨坐床頭，聽盡空階雨”。

雨聲中，我回憶起了初識樂山到成都這條路的情景。幼年的我才六歲的時候，矇眬的意識似乎剛張開視聽，鄉下教書的母親帶我去成都，上的是一輛加班的貨車，帆布頂篷下擠滿了人。我和母親伏在車廂后邊的檔板上，身后站著一幫知青，不時發出歡聲笑語。緊挨我的是一位女知青，留著兩根長長的辮子。車一顛簸，她就會尖叫一聲，隨后又是一串嘻笑，她的辮子掃搭著我的脖子，滑滑的、涼幽幽的。那一路的顛簸讓母親和我吐得翻腸倒肚的。

第二天，水退了。長途公共汽車像老牛拉破車似的，在黃土路上一顛一簸。待我趕，到醫學院大門時已近正午，訪到女生宿舍，室友說她昨天等了一晚，今天由朋友帶出去散心了。

我退出宿舍，在樓下等到四點，最后不得不起身返回。這是我第一次的相親經歷。怪誰呢，路遠、天雨、運氣差?

回廠后我立即去了信，沒有回音。莫非真的與她無緣了?

要想把這份緣攥在手中，就必須征服這條路。一個念頭冒出腦海——再去信，告訴她周六晚七點等我，縱是天塌地陷，我也一定會在那個時刻到達醫學院的門口!我騎自行車去!我沒有告訴她這個秘密，而是精確地計算著里程和速度。樂山到成都，150公里，平均每小時十五公里，不過十小時!

憑著年輕的身體，憑著青春的活力，憑著愛情的憧憬，第二個周六，我請好了假。東方剛泛魚肚白，就若沖沖地出發了。

夏季的晨風吹送著涼爽，我瘋狂奔馳。仰頭看天，內心一個聲音高叫道：你還下雨嗎?下吧!就是雷霆風暴也擋不住我的車輪了!

然而，那天卻是晴空萬里，驕陽似火。夏天騎車最怕什么?從那以后我最有資格回答——烈日下推車上坡!當又推上一道長坡時，我顧不得體面，往路邊地上一躺，長長睡下了。路邊梧桐樹上爬滿了高唱的金蟬，冷不防灑下一股股蟬尿。

我躺在路旁想開了，這自行車轱轆畢竟比不得汽車轱轆啊。難怪當時社會最吃得開的人就是“方向盤”和“刀兒匠”，即開車的和賣內的。歇了一會兒我爬起身，開始了新一輪沖刺。奔行中，似乎踝著一管古葦，沖破綠色的原野，晃晃蕩蕩而又頑強地奔向《詩經》中那片在水一方的沙洲……

過彭山后爆胎了，推車，修車，在小店匆匆扒下幾碗米飯……夕陽西下，“一轉”上的指針無情指到了約會的神圣時刻，可我還在雙流縣境內。

晚九點，終于趕到醫學院的門口。昏黃的燈光下，看見有位女生站在門邊，向車站方向眺望。我是從她背后靠近的。當她轉過身來，我的第一句話竟是——“路太遠了!”

我的形象肯定是狼狽的，包里的衣服沒來得及換，全身浸透了汗水和蒙滿灰塵。女友驚呆了，做夢也沒想到我會騎自行車去!我也驚呆了：她比五年前中學時代還要漂亮!秀發披肩，氣質優雅。

第二天告別時，她問：“時空不能縮短么?”

“怎么不能呢?我調到成都不就成了么。”

但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明白，那時像我這樣一個身份，要調進成都比登天還難。于是，我倆的時空沒有縮短，我開始了在這條路上的來回奔波，被愛情鼓舞著，被愛人牽引著，每次去成都如同“上天”，獨自回來自然就成了“下地”。成樂路上，承載了我太多相會的喜悅和別離的愁緒。

我不能去成都，數年后妻子到了樂山，我與這條路也逐漸疏遠了……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個秋天，我騎車郊游，愉快地發現了正在修建的成樂高速公路。路已修通，還沒裝防護欄。我一時興起，趁機騎了上去，立刻獲得了一種非凡的體驗：平直的大道，高闊的路基，山巒、河流、田壟、房屋都低了，我的目光遠了!一種男子漢頂天立地的豪邁充溢胸襟，一種腋下欲生雙翅飛翔的渴望讓人發出呼喊：“成都，我來了!”我想，如果我談戀愛的時候有這么一條高速公路就好了。

高速路通車后，我領著兒子專門乘公交車跑了一趟。太快了!樂山到成都從以前的五六個小時縮短成一個多小時。

人說春天是一個夢，2009年春天我就是在夢中行了。我奔馳在高速公路上，堪稱“春風得意馬蹄疾”。這“馬”不是自行車、公交車，而是我的私家車!妻子去開同學會，我是去接她回家的。

一路上晴空朗朗，白云悠悠。我開著車，老是回想起當年騎自行車去成都的景象，如何推車上坡，如何大汗淋漓，如何累得只能躺在路旁，如何羨慕手中有“方向盤”的人，而今我竟夢想成真!當年花十幾個小時騎著自行車去和愛人會面，而今的我開著私家車，只用一個多小時就能把妻子接回家了。成都一樂山，這條路上我如夢如幻。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