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是工廠里最接近自然本源的事物,在燃燒成鐵合金以前,它們還在呼吸著自己的氣息。
工廠內部的鐵路一直延伸到我們的料坑盡頭,這里是其中一條鐵路的最末端?;疖嚸刻於紒?,只有兩次是運石頭,七八節車廂滿滿的全是青灰色的石灰石。民工一個個赤膊上陣,把整個車廂的左邊全部打開,兩個人一組,面對面的在一個車廂里把石灰石鏟到料坑里,每一鏟下去,都是順著車廂底部的鐵板進入石灰石里面,再把鏟里的近十塊石頭拖出來,丟進慢慢在增高的料坑里,坐在休息室里,可以清晰地聽到石頭稀稀落落互相碰撞的聲音。
鐵與鐵的摩擦,石頭與石頭的碰撞,還有石頭滾落的聲音,在我的頭腦里形成的是一幅有生活質感的流動的畫面。這些持續的聲音不是機器發出來的,是人發出來的。聲音里面多了一種人的因素,我想象著石頭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而我們知道,馬上會把它們煅燒成另一種事物,這于它們是一次死亡還是一次再生,想了很多年,我想兩種因素都有。
天車,有些分廠把它叫成房車,我覺得直白得有點沒有道理,房車,難道就是在房子里開的車?我們石灰窯就固執把它叫天車。
把人的外表和功能通過幻想和轉化,用科學來重新打造就會有非凡的表現。飛機的道理很簡單,給人的身體添一對翅膀,實現我們飛的夢想。把腳變成輪子,跑得就快。要把石灰石從料坑里要抓到四十八米高的料斗里,肯定只能用手,天車下面就是一只手,每只手十個指頭,長短厚薄不一,先是把手分開,放落在一個有點坡度的石灰石上面,再開動機器,收攏,十指相對應地往里靠,十指往石灰石里面鉆,一分鐘時間,幾噸重的石灰石就被這只巨手抓起來,想把它提到哪都可以。
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聽到了石頭恐懼的聲音,它們懼怕這種野蠻強制的手段,它們互相摩擦,想逃脫巨手的圍剿。手的進入,指頭用硬來對抗,聲音緩慢的一點點逼進,不容分說的力量使石頭厭惡。隔著休息室的墻,我可以清晰地聽見鐵與石頭的對抗,石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詛咒看鐵手的強暴,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反強暴。大自然的石頭第一次在工廠里站在人的鋼鐵對面。鋼鐵一言不發地冷笑,用不了一天這些石頭就會成為鋼鐵家族的一員。
巨手慢慢地松開手指,石頭在幾十秒種之內,全部散落在高出地面四十八米的料斗里,并不是所有的石頭都需要進去,那些較大的石頭被料斗的方格阻止,沒有掉下去,而其余的幾噸石頭,則從一米高的巨手中砸進方格里面,突然之間,持續的聲音海洋般,發出一陣狂烈的冰雹打在瓷器上的聲音,它完全區別于其余聲音,在這些噪音里,它們是個異類。很短的時間,每一塊石頭都在與方格鐵條發生密集的碰撞,時間如果慢放三百倍,是完全可以聽清楚一塊石頭與鋼鐵每個部位接觸時發出的聲音。
巨手一抓一放,動作一般往返十六次,我們就可以工作了,在操作臺,把大料斗里面的石灰石和焦碳按百分比稱好,石頭在大料斗里還沒反映過來就被震動放進一輛自動上下的小車里。
我一個星期回一次距離城市三十里路的老家,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鐘,我可以聽見小車把石灰石倒進石灰窯發出的聲音。要知道,小車一直爬到石灰窯的至高點,比十一層樓房還要高,把里面的石頭往石灰窯里倒,石頭在看到煅燒它的火之前,它們集體撞到鐵斗上,再落下去。我在老家聽到的就是那最后的撞擊聲。那是石頭最后一次以石頭的名義發出的聲音,之后,就會成為石灰石和電的同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