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時代,我們的夢里常常出現的畫面,是一大籠熱饅頭,或一碗白米飯。雖說有些想入非非,卻不由自主。我們太需要肚子的安全感了。直到現在,我們不再挨餓,但這樣的狀況并無多大改觀。我們早已不再饑餓。秋天,仍是一年四季中,我們最為期待的季節,但秋天的意義,顯然已不止于把糧食收回屋本身。對于農民,它還含有還原勞動的價值,以及不斷延伸勞動過程的意義。
生產隊里本來有個碩大的糧倉,足足有十幾間瓦屋那么寬大。四周用竹板夾嚴,中間填上石骨,竹板上再抹泥,陰干,就是一道厚實的墻了,別說老鼠、野豬,就是人也很難鉆進去。據說,氏族時代的糧倉就是這個模樣了,幾千年無太大的變化。我見過漢時糧倉,出土的陶制品,人死后隨葬于墓里。古人把糧倉都帶進了墓里,可見,人死了,埋進石棺,還是覺得肚子容易受到老鼠、野獸或盜賊的侵擾,不夠安全。
我們建造糧倉,表面上為了躲避老鼠、野獸和盜賊,潛意識里似乎一直在把自己和糧食糾纏在一起。
很多時候,我們的生活是離不開糧食的,甚至可以說就是以糧倉為中心,展開日常的一切勞動。每個九月,糧食差不多要黃熟了。之前,當務之急要準備的,是把倉庫整理一遍。陽塵積了一年,就會起吊,需要清掃。門窗缺了的口,還有夏天老鼠鉆的洞,也要補上。村莊里最好的匠人,篾匠,木匠,石匠,泥瓦匠,都請來。當然,有會幾種手藝的更好,請一兩個人就夠了,省下些勞力做別的事情。在我最初的一段記憶里,一到九月,隊里的工匠們就會圍繞倉庫,敲敲打打。修修補補,仿佛過年時候整理自家房前屋后一樣天大的事情。也許是給林子里的松鼠學的。松鼠的窩造得很經典,不光是造,還得往里添些樹枝棕片。據說,就是最嚴寒的冬天,松鼠的窩也是毫發無損,而且一個冬天,窩里也是果實累累,自然,松鼠也不會挨餓受凍了。松鼠的啟發,并沒有給我們生產隊的那座糧倉帶來更多的內容。那時候,也沒多少東西可堆放,隊里就常把糧倉辟作會堂,在里面生火打牌,開社員大會。于是。隊里的糧倉,還有個名字叫“公房”。顧名思義,那是大伙的,隊里的成員人人有份。后來,土地下放到戶,田地自己種,糧食分戶藏,誰都不能獨自占有隊里的公房,就拆了糧倉,一些人還把竹夾板捎回家當柴燒,竹板使用年久。自然是最旺火的干柴禾。
后來,生產隊里再也不見有那么宏大氣派的糧倉了。老實本分的人家,自個備有屯子,我們通常叫米桶。有竹編的,有木板鑲的,膽小一些的就用鐵皮箍,還是好幾個呢。更多的人家,除了留著部分糧夠一家子吃,剩下的就換成了錢,又用錢換成了電視、摩托車和瓷磚房子。但也有另一個極端的典型。去年,隊里有戶人家修新房,請了鄰居幫忙搬家,光是他家的陳糧就是幾萬斤,連十多年前的谷子都還有,要搬好幾天呢。搬家的年輕人就取笑道,別說現在糧食不值錢,你這谷物,霉吊吊帶耗子屎,就是送人也無人要呢。那戶人家還真聽了年輕的人的話,索性把家里的陳糧賣成錢,兩個鐵皮屯子也送了人。賣了錢,還了修房的借款,最后還抬回來一臺簸箕大的彩電。誰也沒想到,今年糧食價上來了。一家人算了一下,用去年賣谷子的錢,還買不回一半的谷子來。就后悔聽了小青年的話,懷念起糧屯的好處來。
我們在饑餓的時候,建造糧倉,說著糧食的好。我們守著糧倉,不知饑餓為何物的時候,又輕易地放棄了維護糧食應有的尊嚴。作為農民,我們無法抹掉記憶。很多時候,我們無法把握來自土地、季節等一些自然因素之外的不測,就像那家人一樣。聽說,那家的老人后來甚至還詛了咒,說什么再窮也不至窮得來要賣谷子和米桶。也許,那家老人并不是計算這一賣一買的得失,在乎的是出賣谷子和米桶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