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實,這是一條人工河。在那個沸騰的大煉鋼鐵時代,由我們的父輩們鍬挖肩挑,在不算長的時間里,一條白練猶如書卷般一氣呵成、一蹴而就。
那壯觀而熱烈的勞動場面,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整個河道寬約五十余米,蜿蜒曲折數十公里,一路抵達長江口。沿河床種下數排垂柳作為防護林,其間夾有楊樹、槐樹、楝樹、白果等樹木,逐漸茂盛的樹林郁郁蔥蔥,更添了不知名的雜草野花掩映其中,顯得錯落有致、花紅柳綠。
筑起的圩埂上先是零零散散地蓋起了幾家土磚瓦房,一年又一年,就像雨后春筍般,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小村莊。有了水,有了樹,有了人,圩埂便生機盎然起來。薄霧初起,第一聲雞鳴喚醒了勤勞的農家女,隨著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先是家禽們撲扇著翅膀,爭先恐后地擠出了家門,竟是它們呼吸了晨起的新鮮空氣。接著,便有年輕女子手持木梳,邊梳理烏黑的秀發,邊輕聲哼唱著黃梅小調,裊裊娜娜踩著碎步,出了家門。
她們徑直走下河堤,穿過樹林,看見有中意的野花就隨手摘下,在手里把玩或者別在發梢,隨后趟過沙灘來到水邊,一長串清晰的腳印留下了青春的淺淺溝壑。清澈的河水綢緞般輕盈、柔軟,俯下身子后,手指撩起一串水珠,亮晶晶的水面泛起漣漪,細小的波紋蕩漾著她們萌動的心事。掬一捧清涼的河水潑灑臉上,閉著眼是否還在想夢中的那個小阿哥?一縷羞澀便悄然攀上臉頰,偷眼瞄瞄幾步遠的鄰家小姐妹,出門時她們還戲謔地逗上幾句呢,這時卻正低著頭,青石板上搓洗著昨夜換下的衣物。
炊煙在屋舍的上空縹緲著,隔著晨風相互打著招呼,然后糾纏在一起,說說笑笑串著門、閑談著農事。太陽也知趣地探出了頭,想和它們一起聊聊今年的收成,也許是剛起床還有些迷糊,伸個懶腰的空擋,發現炊煙不見了,不知道到哪兒找樂子了。
這時,寂靜的河面開始熱鬧起來,更多的浣衣聲、嬉笑聲在河面上游走。張媽的小女子長得最俊,兩條齊腰的長辮子惹得河水都有些不安分了,常有青年后生跟著來河邊擔水,有一搭沒一搭地吊上兩嗓子,便招來小嫂子們爽朗而肆無忌憚的俏罵聲。甚至連小魚兒都受了感染,它們成群結對地游了過來,追逐著、跳躍著,吞吐著水泡泡。清粼粼的河水撲閃著碎銀子般的光彩,把清新、自然、純真的氣息散播到遠方。
抬頭看看天上的流云,一朵又一朵,開著白色的花,河水里的倒影卻是水一樣的女子風情款款,舉手,揚眉,很質樸的歡悅,走下浮云之后,濕漉漉的腳印疊印在沙灘上,漱洗一新的女子鮮嫩的水草般搖曳,曾與水追逐的目光就像新月明凈澄澈。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在沿岸的樹叢里穿梭而過,一只灰喜鵲飛到水邊,用喙梳洗著羽毛,圓溜溜的小眼睛和遠處的女子遙遙相望。
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像一首恬淡的歌,滋潤了心情,滋潤著節氣,滋潤著農家的女子如春綠般青翠俏麗。燕子飛回時,她們和男人一起綰起褲管,栽秧插禾,捂了一冬的胳膊、腿白藕般裸露在陽光下,泛著茸茸的光澤。最后一聲蟬鳴時,面對熟透了的莊稼,收獲的喜悅水汪汪地在心頭漾溢,隱藏的那點小秘密一不小心結成紅彤彤的蘋果,繡一對鴛鴦枕,仿佛就抱在懷里,均勻的呼吸聲竟有些急促了,小鹿般奔跑到河邊,水里的緋紅桃花一樣鮮艷。
河水輕快地打著呼哨,扭秧歌抑或狐步舞般張揚又內斂、含蓄而生動,那跳動的旋律和著心靈的節拍,迭宕在農家女子的青蔥歲月里,豐盈的夢境里是河水在蕩漾,在歌唱。
二
清亮的河水碧波蕩漾,如輕盈舒緩的抒情樂,流過我無憂無慮的懵懂歲月,流過我心靈記憶的淺灘。河岸上茂盛的枝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曾經伸枝發芽的夢想像河面的倒影,濕漉漉的蒙上了青苔,莫名的悸動里,如潮水一樣催漲的記憶,搖曳著生命中的荒蕪和枝蔓。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放棄了發燒的搖滾樂,無論重金屬還是輕搖滾,都在我的聽覺中消褪。像一位失聰的老人倒映在落日的光環里,我看見頭發瘋長被河水漂白。那把斑駁的吉他依然橫在我書房的角落里,有時年幼的兒子會好奇的彈撥它,清脆的顫音劃過我蒙塵的心尖,那曾經澄澈透明亮汪汪的河水呢?走在松軟的沙灘上,仿佛走在生命的溝溝坎坎,任河水肆意漫過,洗去塵灰,裸露一片明凈。
奔走的河水,一如既往的從容,沉淀手心如水一樣的情感,從時光的指縫間遺漏。很輕易的就能探尋到河水的源頭,再也找不到的是心的方向。耶穌說,我給你們說地上的事情你們都不相信,我給你們說天上的事情,你們怎么會相信呢?我很想說,河水從腳下流走,卻是流向天邊的。流連在午后喧囂的河水里,我被陽光穿透,我希望被流水洗滌。
一直認為,音樂和文字是我逐水生息的指引,像沐浴愛的潮汐,生命因此生動且感動。如一粒沙礫隨水漂流,看慣了曉風秋月,厭倦了紛紛擾擾,落于筆尖的文字越來越凝滯,纏繞耳膜的音樂竟成了一種雜亂的喧響。驚蟄早已過了,自己卻還像在冬眠之中。延河兩岸綠葉蔥蘢,花兒盛開的灼灼艷艷,一位久違的朋友發來短信說你沒丟吧?我想我在打撈的記憶里迷失了,我在這姹紫嫣紅的春天竟呼吸不到花兒的芳香。
日夜行吟的故鄉河啊,在輾轉千里之后我再次回到你的身邊,在你樸素的流年里,在你輕柔的水波上,我側耳聆聽,兒時漂浮的歌謠依稀如昨,流淌血液里的鄉音一如河水一樣親切。記得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完成《情人》之后,曾寫下這樣一段文字:“我從未寫過,只是自以為寫過;我從未愛過,只是自以為愛過;我什么都未曾做過,只是在緊閉的門前等待。”
往事如云,和水霧一起蒸發,散淡的目光追隨著河水緩緩東流,疲憊的文字是否能在河水的洗刷下重獲新生的力量?無論風雨無論春秋,曾浸沒的多少嶙峋的歲月,河水都是以無聲的姿態像一行行文字一頁頁顫動,我驀然發現,其實自己從未遠離過這條河流,也從未遠離過文字的疼痛。這一刻,就像塵埃落定,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涼從內心漫起,從河面卷過。我知道,只要我匯入了這條河,就能平靜而從容地貼近文字和音樂,像沐浴陽光雨露般的恩澤,然后卸下行囊走近心靈。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