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山看牡丹

其實，于花草，我實在是沒有什么特別的熱情。如果真要我說，我就說，那籬笆墻上的牽牛花，村頭地腳的桃花，灌木叢中的杜鵑，倒還多少算能引起我心靈的一絲愉悅。但這都是些不在冊的非名非貴之花，說出來大方們豈不會掩口竊笑！因了這層原因，當牡丹之鄉的友人一次又一次盛情邀約“來，來西山看牡丹！”時，我總是尋找這樣那樣的托辭，一次又一次婉拒了。

我之所以一直懶得去西山看牡丹，還有一個也許是毫無道理的原因，那就是在我的心底，實在找不出那怕一絲牡丹情結。在我所認知的花草中，牡丹屬歸于讓我不太在意，或說無動于衷的那些——盡管，她聲名遠播；盡管，她被冊封為百花之王，被喚作花中仙子，被文人墨客千年吟詠百世渲染。這就好像我們所認識的某個人，看上去也手握大權坐擁財富道貌岸然冠冕堂皇而終不能讓我們從內心產生敬意一樣，因為他不知道他沒有也無法遮掩他那無時不有的隨眼光流瀉的貪婪與奸詐。你看牡丹，萼皮肥厚，花瓣也肥厚，心蕊也肥厚，活脫一個飽食終日心高氣傲目光向上不聞不知不問天下饑寒的肥婦人。與平民之花離得那么遠，與民之維艱隔得那樣深，你說，如山野之花一樣的我們，有什么資格有什么心思有什么必要去同她近乎同她交流同她親和？

汽車出了縣城，行進在質樸的山鄉公路。這是四月的清明稍后，小雨昨夜已經停歇，太陽很生機地掛在灰藍的天空。路旁新生的嫩葉和綻放的野花，揮舞著嬌小的手，眨閃著驚奇的眼，向我們歡呼，把我們迎送，也把朋友們看牡丹的急急情致撩撥得越發高漲。在滿車跳蕩的牡丹詩句里，在一路播撒的牡丹之歌中，西山，到了。

一行人就這樣立在了西山腳下，開始仰望西山。西山如一道高聳的屏幕，把山那邊的天地隔在了山的那邊。只不過，這時的屏幕已全然沒有了原本面目的墨綠，而是被一位名叫春天的姑娘飽醮濃情，恣意地涂成了一派乳白——一派高及云天、橫無際涯的乳白。這還不夠，那位叫春天的姑娘又孩子氣地掏出口紅，任性地在這一派乳白的界面上毫無規則地左圈右點，留下一抹一抹一團一團青春的火焰。西山友人說，這就是牡丹啊！朋友們眼睛唰地晶亮，唏噓著，呢喃著，哇噻！美哉！而我，在這大自然美妙而雄渾的造化面前，在這鬼斧神工氣宇軒昂堂皇富麗的情勢面前，一種從沒有過的審美體驗，也像小草到了春天注定發芽一樣，不可遏止地開始在心底緩緩地蠕動輕輕地升騰。

我們開始走近牡丹，沿著原始粗礪的山道。山道是山民們千百年來一腳一腳踏出來的，一鎬一鎬開出來的，順著清泉，繞過危巖，因勢利導，曲折蜿蜒，一株株牡丹，一叢叢牡丹，一片片牡丹，就從我們腳下，從山道的兩旁，生長著，簇擁著，歡笑著，快樂著，鋪向我們目之所及的遼遠。這，實在是令人不能不為之怦然心動——那讓我無動于衷的牡丹，在這遠離塵囂清靜無邪的山野，何以如此充滿活力，如此精神煥發，如此光芒散射，如此攝人心魄？難道，這就是集群之美、聚合之美、高貴之美在這點綴著唇紅的聲勢奪人的乳白色屏幕上為我們所作的最直接最原始也是最生動的演繹與詮釋么？

西山是座石山。從自然景觀意義上來說，它的品牌就是奇石。石林，石海，石猴，石蟾，石壁，石井，石屋，石洞，幾乎無所不石。而從自然生態意義上來說，如果山水本身也有貧富優劣之分的話，那西山毫無疑問歸屬于窮山陋水，而與秀山麗水怎么也沾不上邊。而牡丹，這驕逸的花，這千百年來一直被捧為花之神明的花，卻把這塊貧脊的山野擇為自己青春的驛站，并把滿腹的情思以熱烈奔放的姿勢一層一層次第抖落直到呈出最隱蔽的心瓣。是失寵后的無可奈何嗎？是對塵囂浮華的看破逃避嗎？是對深宮高院虛偽無聊的厭倦反叛嗎？是生命內質中最初的平民意識的復蘇歸真嗎？不問，我不問，所有的原因都是次要的，只要她不嫌棄這貧脊的山野，自然地開放在這自然的山野，臉上微笑著哪怕是摻和著些絲遺憾的微笑，這就夠了。何況，她笑得滿足無比，笑得純潔無比，笑得燦爛無比。而此時的我，心頭對牡丹根深蒂固的偏見隔漠與不屑，也開始如晨光下的霜露，一點一點，無聲地消散，消散，而漸至不知所向了無影蹤。

事實上，牡丹是生長在石與石之間、石縫石隙那一箕一抔的黃土里，更多則是生長在山民們就地取材用山石壘筑的一塊一塊狹小的、連綿的梯田里。自然生態上的窮山陋水，在勤勞堅毅、生命力極強的山民們手中，硬是變成了花的屏風，花的波濤，花的海洋，并由此刷新著日子，將富裕這兩個字高高懸掛在了這塊貧脊的土地上。牡丹的花季在清明前后的半月，那乳白的、艷紅的花是開給外人看的，是開給春風評價的，是對世界所發布的孕育的宣言，是對山民艱辛蒔弄的承諾。花期過后，牡丹就化歸岑寂，一心一意哺育藏在地下的果實，等到來年再回報給山民們——這世界上最艱辛最勤苦最腳踏實地最容易滿足最沒有怨言的人們。西山的土是歲月的刀子剝蝕風化的土，富含特定的礦物，西山的牡丹也因了這土的深情內涵而漸漸出落成牡丹中的上品——鳳丹——一味高品質的經年走俏東南亞國際市場而不衰的地道中藥材。其質地其身分遠非它處土地上生長的同類相媲。

在花的海洋里暢游，在花的海洋里談笑，在花的海洋里思索。裹擁著濃郁的馨香，觀賞著蜜蜂的舞蹈，追尋著春鳥的音跡，沾帶著蒲公英的絨羽，前行在牡丹叢中，在牡丹引領下前行。這是怎樣心情舒暢的辰光，這是怎樣美妙如歌的開心一刻啊！隨著一聲驚嘆，我們已站在了花海的波峰。舉頭天宇，云絮款款，艷陽含笑；俯視山腳，牡丹凝脂，連綿遞進；眺望遠方，丫山古鎮，玲瓏剔透，金黃的油菜花，深紅的紫云英，遙遙鋪陳，奔涌而來，如諸侯會盟直至山腳，呼擁著牡丹。更有那左前方幾丘峰巒，跌宕起伏，儼然一位絕代佳人不經意臥躺在乳白的艷紅的牡丹之波上。西山友人介紹，那是“睡美人”。我說，不，不，應是牡丹仙子，真正的牡丹仙子。因為她，牡丹才下駕了這塊偏僻貧脊的土地，才使這塊偏僻的鄉野充溢著如此的國色天香，這里是牡丹真正的故鄉啊！同行的朋友左瞄右看，對，對，是牡丹仙子，是牡丹的故鄉！

春雨淅瀝，芳草又綠，牡丹的花季又要來臨了。西山友人又捎來言語，來，多引些朋友來！這次我沒有半點推辭。縣城去西山的公路已全部鋪成了水泥大道，上山的石徑山民們是修了又修，今年的雨水又特別適合牡丹的花事。更主重要的，我已理解了牡丹，認同了牡丹，甚至于對她產生了一絲憐惜與感激。朋友，請讓我也這樣向你發出邀約：來，我陪你去西山，看牡丹，去看牡丹。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