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哲是在梁小柔的婚禮上看見她的。時值春節,這樁原本便受到萬千祝福的婚禮,更是平添上無限喜慶的氣氛。
新娘雖被那么多親戚朋友包圍其中,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今天的粱小柔跟以前完全不同,她果然成為漂亮得體的女人。范哲看見梁小柔那雙柔嫩的手,溫順地吊在丈夫的胳膊上,看見他們對視時,彼此會心地點頭,看見他們面對親友時,落落大方的笑容。
他點燃一支煙放在辱間。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突然很想喝酒。
雙方的親戚朋友均已就座。主持人宣布婚禮現在開始。全場掌聲雷動,他也想拍拍手為這對新人送上祝福,可他剛抬手,就瞥見粱小柔直視他的眼光。他的手在那一刻定格,保持著這個姿勢,傻瓜似的,直到掌聲結束。
可是,當范哲再看向梁小柔時。她在臺上談笑自若,仿佛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于是他開始懷疑,剛才那個瞬間,她們的目光是對在一起了嗎?
應該是沒有的吧。因為曾經,他的目光會讓梁小柔感到慌亂。雖然他們已經很久未見,但他不能接受當粱小柔看見他時的無動于衷,即使,當初是他先行離開。
他不敢再看粱小柔。
2
他們最初的相遇,大概是在二零零二年。
那天,梁小柔去一家公司面試,由于到得早,便在大廳略微休息。這時范哲坐到了她身旁的沙發上。他穿一件淺咖啡色夾克,百無聊賴地玩弄自己手上的鋼筆,還不時打著哈欠左右張望。他空洞的眼神,剎那間擊中了她的心臟,她想,該是怎樣的傷,才能讓一個男人落寞至此。
本以為他也是來面試的,沒想到竟在面試中看見他。是的,他是她的面試官。
面試過程中,他如同變了個人似的,嚴謹,冷靜,博學,睿智,還有溫柔的笑。盡管那笑是職業性的,但她還是不禁紅了臉,吞吞吐吐答不上他的問題來,表現糟糕極了。
可是后來,她被錄用了。
梁小柔很快就和同事打成一片。女同事八卦的內容里常常有他,她們告訴梁小柔說,范哲是個少見的好男人。若不是因為結了婚。肯定是公司最搶手的白馬王子。
原來他已經結婚了啊,可為什么,在他身上,她看不見一絲婚姻帶來的幸福。
有一天,范哲的秘書請了病假,在電話里托梁小柔給范哲沖咖啡。他只喝拿鐵。
當她端著咖啡進去時,范哲正靠在窗邊打電話,一回身,碰落了滾燙的咖啡,深褐色的液體灑了兩人滿身。
范哲有點急。誰讓你給我沖咖啡的!?出去!梁小柔便委屈地走了,那么燙的咖啡,除了燙紅她的手,還毀了她的衣服。
誰知,過了一會,范哲換下身上的西服,塞到她手里說,去替我干洗。她撇撇嘴“哦”了一聲,正想起身,面前卻突然出現一張信用卡。
他說,你的衣服沒法洗了,去刷一套新的。
于是,她喜滋滋地笑開了。
3
臺上婚禮已經結束,梁小柔的丈夫牽著她,開始挨桌敬酒。范哲一邊把手邊的啤酒灌進肚里,一邊細細辨認著有關“梁小柔”的只字片語。
直到聽見一句,“聽說梁小柔以前做過第三者”,終于忍不住拍桌而起。周圍無數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整個場子頓時安靜下來。
但他不知道梁小柔有沒有看他。
對不起。他說了這句話,轉身去了洗手間。
他永遠記得她跟蹤他的那個黃昏。
那天下班,范哲同往常一樣來到療養院,看望躺在病房里閉目不醒的妻子。三年前,才結婚不到半年,他的妻子就被查出患了腦瘤。他們選擇勇敢地接受手術,瘤子被切除了。可是醫生告訴范哲,他的妻子在手術過程中顱內大量出血,陷入了深度昏迷。
于是,他擔起照顧她的責任,一晃,竟已三年。
他拉起妻子的手,喃喃低語,像是說給妻子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我該怎么辦呢,雖知道這對不起你,可是,我好像對她有一點動心。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梁小柔便慌亂地出現在他眼睛里。她急忙擺手,窘迫得似乎想騙他,我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看見。
范哲沒想到,梁小柔竟會提出要學習怎么照顧他的妻子。起先他說什么也不同意;可后來,他看著她為她翻身,擦身體,忙前忙后,臉上掛滿快樂,他便不再堅持拒絕。
也許,他真的太累,需要有人替他分擔,哪怕只是一點點。
4
范哲從洗手間出來,居然看見梁小柔,大概是喝得太多,正在洗手池前嘔吐。
他趕忙退回廁所,心里卻為她擔心。他知她酒量不太好。以前在一起工作時。她非要陪他去赴一些推脫不掉的應酬,而常常,他都得送她回家,背她上樓。
記得有一次,梁小柔還趴在他背上說,你千萬別喝那么多酒,否則醉成我這樣不好。
一會又說,不行,下次你得多喝點,換我來背你。范哲哈哈大笑,背上的人雖然沉,他心里卻覺得愉悅舒暢。
洗手池前的梁小柔用雙手捧水澆在臉上。她說,你躲在廁所里干嘛。
這個意想不到的瞬間擾亂了范哲所有的心神。他張了張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已經記不得是多久沒有聽過她的聲音,是五年么?
梁小柔說,從你一踏進這個場子我就看見你了,而你,只看了我兩次。
一次是你剛進門。一次是行禮前的鼓掌。
怎么,你不敢看我嗎?
我要謝謝你不敢看我。因為這樣我才敢看你。
梁小柔一搖一晃地回了酒桌,去完成她未完成的任務。今天的她是新娘,是婚禮的女主角。
范哲埋著頭,突然一拳砸向廁所門上的玻璃。玻璃頓時爬出絲絲蔓延的細紋,跟著,有紅色的液體淌下。手像碎了似的疼,心里卻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終于抱著頭蹲下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下來,和地上的血液混在一起,分不清,化不開。
他離開她,真的是為了她好啊。
在她照顧了他的妻子整整半年后,終于有流言蜚語傳了出來,所有的矛頭直指梁小柔。甚至還有梁小柔的愛慕者找到范哲說,你這有婦之夫,既不能給她名分,就請放過她。
范哲在療養院中,坐在昏迷的妻子身邊,訴說著他心中的矛盾與不安。良久,妻子的手指竟然動了動。他慌忙找來醫生,經診斷,妻子的昏迷程度有所減輕,倘若繼續得到妥善照料,蘇醒指日可待。
那一刻,范哲忽然明白,他對妻子的責任,是需要負上一生的。
于是,他辭了職,搬了家,替妻子轉了療養院。為的,是不讓梁小柔找到他。
盡管,他多么不舍得,又多么想念她。
5
梁小柔始終還是找到了范哲。
那時已是二零零三年歲末,晚上的月光出人意料的冷,就像他當時故意制造的眼神。
梁小柔緊緊捏著拳頭,全身都戰栗著發抖,一咬牙,右手一巴掌朝范哲的左臉揮去。
他閉著眼睛,卻只感受到一陣風拂過眼前,便沒有了聲息。
她哭著說,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遇到你,我不甘心啊!
她的哭聲鉆進他心里,他何嘗不是,好不容易才遇見了她。人一輩子,要遇上這樣一個心靈契合的人,得花上多長的時間?
范哲從衣兜里掏出一付車鑰匙說,來賭一次。我們現在開車出城,如果一路上都不遇紅燈不踩剎車,我們就在一起。
她愣了幾秒鐘,然后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地點頭。
打火,踩離合,掛檔,松手剎,松離合,跟油門,每一個動作,范哲都做得那么小心翼翼,連鼻頭都微微出汗。
車子平穩地啟動,此時已近午夜,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梁小柔咬著嘴唇看,閉眼不敢看前方,只是雙手交叉緊握,心臟撲通撲通跳,像是她最虔誠的禱告。
第一個。范哲念道。
梁小柔睜眼扭過頭去,她們已經穿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
前方是第二個路口。遠遠的,她就能看見一點紅紅的光,在夜空之中一閃一閃。
變綠。快變綠。
他松了油門。
她大聲喊,不許踩剎車!
就在車子即將滑至停車線時,綠燈亮了。
他舒了一口氣,踩下油門,車子順利通過了第二個路口。
只剩下最后一個路口了。并且,是綠燈。
太好了!她開心地叫出聲來,范哲臉上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兩個人的心,都為了這一刻而歡暢,那么,從此以后,他們就可以攜手相伴,再不管周圍人異樣的眼光。
只是。就在車子前輪剛過停車線時,綠燈跳黃。
范哲心中一驚,剛踩下油門準備沖過去時,卻從垂直的那條路上,冒出一輛載貨的卡車,眼看就要撞上。
一秒鐘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長。在那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里。他的頭腦就像轉過了幾千轉。
他可以選擇把油門踩到底,賭上自己的生命,乞求能在卡車撞上他們之前沖過去,或是卡車司機能看見他們而及時踩下剎車。可他不能賭上梁小柔的性命。
像電影似的,范哲的腦海中飄過一幕一幕她和梁小柔在一起的場景,突然想通,他應該還給梁小柔一個幸福的人生。
對不起,小柔。
右腳死死踩下去,刺耳的剎車聲劃破夜空,就像一把刀,劃破了兩人之間最后的羈絆。
緊急剎車時,梁小柔由于沒有系安全帶,額頭猛地撞在了座位前方的臺子上,昏迷過去。當她在醫院醒來時,范哲已經不知去向,這一次,真的再也找不到他。
其實,那個時候,他還有一句話忘了跟梁小柔說。
是的,就是那句話,有了它,他與她之間,才算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思緒牽回到婚宴現場。范哲用冷水洗了手上的傷口,提起精神,回到自己的座位,等待梁小柔敬酒的到來。
6
她終于來到他所在的那桌,端著酒杯,站在他跟前,丈夫在一旁笑說,小柔,這位是我表姐的先生,范哲,全靠他精心的照料,表姐才能最終蘇醒過來。
梁小柔的手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只一下,畢竟被范哲察覺到了。他站起身來,端起自己的酒,一句“祝你幸福”,酒已完全下肚,一滴不剩。丈夫說,謝謝,有了小柔我已經很幸福。
全場人中,只有她知道,他這句話其實是對她說的。她猛地抬杯,將杯中酒一仰而盡,便牽著丈夫去往另一桌。一個字也沒有留下。
于是,兩個人,背對背,距離越來越遠,卻始終沒有人再回頭。
而那一句“祝你幸福”,是這五年以來,范哲對梁小柔說過的,唯一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