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穿著素雅長袍,長發微散,披瀉在消瘦的肩胛上。
夜色俱寂,像沉默的少年,暗啞,不說話。前胸繡著淡藕荷色的玉蘭花,滿滿的嬌媚地開著,一大朵一大朵爬滿了裙裾。裂開的綢緞縫隙露出潔白的皮肉。雨聲淅瀝,雨水敲在瓦片上,千萬青瓦低吟淺唱,與經殿內的梵樂交混。
她的嘴唇飽滿,下唇略顯紫,一旁扎著馬髻的女童玩弄著手中的油紙傘,旋著傘骨,青色的傘面水滴四濺。
她皺皺眉,捋了捋額前貼著的劉海。轉動手中的簽筒。左三,右四,是昨晚思量好的順序。一支橘色的竹簽伴著渾重的撞鐘聲吧嗒一聲落了地。
她喜歡在氤氳的午后,坐在尖頂的亭子里看書。熏香爐里異香迷人,穿過灰撲撲的天井到書房取下一兩本泛黃的折了紙頁的線裝書,攤在膝上手指翻弄,默默念誦,黏稠的手指上沾了一個朝代濕漉漉的氣息。
2
她是在讀“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吹扇,團圓似明月”的時候注意到他的。他是宅院里的下人,眉目清秀。她先注意到他的手指纖細而白皙,時而會染上一兩滴清香的墨跡。
他遠遠地望著她,看她眉目緊鎖,雙手搭在小腹上,薄涼的風將她的腮吹得粉紅。她時而喚他。木枝,木枝,將我的蝶扇取來。他就小跑著取下帷幔上懸著的一柄黃色綢扇。畫著三只嬉戲的蝶,一只遠遠地縈繞在假山上,兩只在清冷的月光里比冀雙飛。
她曾經問過管家,為何給他取下如此清秀的家丁名。雙鬢霜白的老嫗彎下腰,回太太,這名,是那后生自己取的。說山有木兮木有枝。她點了點頭,山有木兮木有枝,嘴里念念有詞地進了閨門。
他并不怕她。所以在她讀班婕好的《怨歌行》時膽大地接了下句:太太,其實也寂寞昵。他抬起頭,憐惜的目光撫弄著女子的心事,后庭雖美,卻是破國之曲,太太的心里有怨。只有安慰自己為喜。
她感覺心里的那汪清水被一股莫名的風吹痛了,吹亂了。心底隱藏已久的泥沼冒出腥熱的氣息。攪起了漩渦,泛著滾燙的白沫,要將她活活地吞了去。
這蝶扇,太太也將一只畫于情事之外。而這扇上的月,也是半月,刻滿了深深的裂痕,似乎總會碎了去。太太心里的寂寞依舊像半月里的這只孤蝶翩飛。
她輕撥著古箏,自娛著梅花三弄,待彈到最后一句“這世間,誰解我時”斜睨著望了望面前的男子。苦笑道,你說得如實。老爺后娶的戲子生得好福分,黛眉青額,又擅狐媚之事,老爺老來得子,早已經將我打落冷房,只怪我所生小女……說到此,她喚過遠處假山旁搖頭晃腦撕扯著手中的剪紙的女童,用絲絹細心地擦拭著女兒嘴角的污漬。
白馬入蘆花,銀碗里盛雪,提婆宗里揭曉了成佛的最高境界,可這馬總會逃脫,雪也終將化燃,我們還能留得住什么呢。
木枝的吻壓了上來,木枝不拜佛,只知曉山有木兮木有枝。太太的蝶佛留不住,就讓木枝去留住它,只為佑得你平安喜樂……
她搖晃著身子,像是踩在高處一堵廢棄的垣墻上,兩個人的影子混在一起,如同兩株相依的藤蔓深深長在了一起,然后以一汪水的姿態流淌到了夕陽搖晃的彼端。他也會記起她彈琴時淺淺的笑,那笑印在了他的歌聲里,像一只白色的船飄在湖水里,我不為朝佛,我只為與你的相遇。
3
終有一天,他告訴她,老爺不信癡呆的女童是自己的骨肉,又加戲子挑撥,便暗中派了他來。他考取了多年功名,卻一直只是個窮酸秀才。
這宅院是她的嫁妝,她的家曾經富甲一方,只因為戰事蕭條,獨留下這一方宅院,老爺和戲子想獨霸家業,便找了不得志的他來履行驅逐她的使命。
他將她的頭埋在他的胸口。這個飄雪的季節,每一片雪花都像濕透的亡靈,滲到她的骨髓里,發出尖銳的哭號。他說,你知道,你早已是我的宿命,請饒恕我的罪。他的吻再次落在她的唇上,舌尖急切地想探入她內心。
但此刻他的吻卻讓她蒼老。她再次穿上旗袍。她穿旗袍的樣子很美,像脫畫的佳人。她坐在亭子里,發了會呆,然后穿過灰色的天井。宵冷襲肘,書卷脫了頁,一片片飛在夜里,夜是吃不飽的獸,帶著銳利望著她。
她踩上椅子,三尺白綾似蝶翩飛。她沒有告訴他,那惡毒的老爺早已經宣判了他們愛情的生死。他們的愛只是一場祭禮,或者她死,死得靜悄悄,或者就將他們一同浸入豬籠,讓冰源的測水處置所謂的偷情者。
白色的幡似乎遠遠地飄了起來,她腰肢上的下下簽吧嗒一聲落了地,女童舉著簽文不解地望著她,一番擠眉弄眼后抓著簦跑開了。她扭了頭,看見她跑進了家丁院,她似乎聽見了木枝悲傷的吟誦,和老爺戲子的笑聲一起響起來,陣陣敲著她的耳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