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向我攤開底細（組詩）

蘋果

是幸福短暫的回聲拋向深淵

是牙床輕撞的硬，是脆，是香甜

是雙手溫熱和刀鋒轉向，是皮肉分離

是紅，包裹著欲望

是圓潤，是飽滿，是裸露在盤中的微光反照

是一棵樹摘下愛恨，是疼痛，是成熟

是青衣素裹，是酸澀，是小雨淋濕，是霜降

是重量慢慢增加，是葉片泛黃

是花瓣走回枝頭，是針尖卸下花粉

是蜜蜂，引來蝴蝶

是春潮涌動，是冰雪融化

是水分從根須

自下而上

蘋果完成了它的一生

初戀

我很高興

終于忘記你了

終于不再

時常打開紅木箱子

翻閱信件

在一張過了塑的畢業照上看很久

十年了

整整十年

現在想起來真不可思議

為了忘記一個人

我用了十年的光陰

而那時我們也曾這樣認為

十年之后

我們應該比現在

更容易記住對方

一條河流向我攤開底細

我懷念童年

以及一條散落在地的河流

但我不再彎腰，捧走水中一片魚鱗

不再追問，河流中露出的泥沙，來自哪一座山脈

在我的身體里

有另一條河流，它自然，緩慢，時而湍急

接納眾人的目光，和親人的眼淚

慢慢壯大，偶爾彎曲

深淺不一，落差不定

這些年，河流已從波濤洶涌的峽谷

流進風平浪靜的湖口

一路上

我的體內泥沙俱下

河流日漸淺薄

在奔向海洋的途中

干涸在細碎的泥沙里

舌根上的窺探——給父親

這個一生都活在藍卡其粗布里的人

有著稻草一樣的命運

秋天越來越深，秋風掃落葉

風聲里他感到腳步有些飄忽

匍匐在水田里

他有過愛情嗎

夏天灌滿漿汁的谷穗，曾撩撥得他徹夜難眠

現在卻成了他彎朝泥土的向導

他要在下一場雨水來臨前

從干涸的小河灘

撿出一堆鵝卵石，大小適中

堆放在河埂上

這個一生中沒有養馬的人

伸手卻能摸到深深的蹄印

他的理想大概于此

退伍之前，擁有母親迷戀的闊背熊腰

山中的暴雨和粗壯栗樹慢慢挫敗他的肩膀

肺葉和腸胃，這么多年了

他已經習慣疼痛發作于此

很大聲地咳嗽，吐痰，略帶殷紅

然后如釋重負

坐在夕陽下看那么多人出門就再沒回來

他相信這一生啊，總是在返還

這個一生中說不出愛的人

把剩下的愛，和沒有講完的故事

交給內心，他沉默的夜晚，閃電疾走

關閉在時間的暗盒里

以一堵貼著舊報紙的木墻為背景

我看見那灰褐的臉，厚重的唇

豢養著我的另一種命運

我是從他身體脫落的一小塊骨肉

如今也開始病變

越來越沉默

越來越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