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走過儋州鄉間
路邊的草叢掩藏著野花。山坡上的一棵樹
像攀登到中途的人,坐下來歇息
風那么輕,雛菊細小的花瓣
能感覺,麻雀柔軟的絨毛也能感覺
一小片云也在輕微地晃動
白的云,灰的云,顯得過于隨意
但掩藏著神秘的雨滴
在遼闊無邊的藍中那么孤獨
松濤水庫像巨大的鏡子
映照著林木和飛鳥。一群鳥從水面掠過
像歡快儋州調灑落的音符
陽光如此耀眼,照在山間的小路上
像銀飾上的花紋。在秋天
連山溪也三緘其口,羊腸小道上
橫亙著一塊大石頭
像一只東山羊那么安靜。我注視著它
它不知所從何來。而上面的一隊黑螞蟻
在勞作或嬉戲,從容,有條不紊
每一只黑螞蟻仿佛都有著神的表情。
在春日懷念友人有感
那從曠野上涌出來的,不只是草和花
不只是蟲和鳥。而野豬拱地
無視草葉的鋸齒。那從曠野上吹過的風和霧
不只籠罩著菜畦和圍墻,而少女的肩頭
仿佛在融入風景。在風景的最深處
樹木被減化,湖泊被省略。鳥鳴像種子
在萌芽,而雉雞像一朵跑動的花
你從小路上走來,那么明亮
像陽光碰碎了露珠。而我暗黑
如森林。那從天空上灑落的不只是雨和雪
不只是塵和土。而隕石墜地
砸昏了夢中人的頭。那從道路上涌出來的
不只是車和馬,不只是雞和狗
而對頭在春天尋仇。在洶涌的月光下
梅斜影疏,你在操練著斷魂槍
而我退隱山林,傾聽松濤,凝視水流。
雨中廣州
一
正如你習慣了多年來的沉默
我習慣了一個人的歌唱
那簡單的、散漫的歌聲
隨一陣風飄過洛溪
這是四月,木棉花的盛開
一如我練習贊美的嘴唇
在廣州的郊外,我茫然佇立,手足無措
大自然的寂靜被花朵的呼喊削弱
我的歌唱被風吹所覆蓋
空氣中布滿了沉重的雨點
汽車正在通過洛溪大橋進入市區。
二
車過客村,我做了短暫的停留
這么多的野花。還來不及開放
就被雨水打熄
洛溪橋腳下的幾畦菜地
散發出孤獨的滋味……那半途而廢的大樓
那雨中不可知的敘述。透過車窗望去
雨中廣州——
盜版書中一幅模糊不清的插圖
懷抱中的風景被雨水沖淡
我伸出手去,想扶住些什么——
我感到整個廣州在嘆息聲中搖晃。
三
這從未減輕的悲痛,涌上我的喉嚨
但不會發出聲音。馬鈴薯在土壤中的生長
也不會被誰窺見
甚至廣州的燈火,這虛幻而眩目的光芒
以后會被證明是更大的陰影?你燃起一根蠟燭:
“它的點亮就是為了熄滅……”
一直以來,你從未減輕的悲戚
讓我無地自容。
建筑物
童年是地基
老年是廢墟
哦,那光輝的建筑
——題記
1
一個人的成長是一回事,一座建筑物的成長
是另一回事。無數人像郊區的爛尾樓
還沒完工就已放棄,每一條路上
都有這些奔跑著的廢墟。他們的身體
晃蕩著硬幣,猶如一個個錢袋
在互相碰撞。而我看見一個少年
捏緊了拳頭,他要花一生的光陰
將自己砌成一座大樓。在推土機駛來之前
荒僻的土地,戴著蝴蝶的頭飾
和菊花的鐐銬。我透過他的瞳孔
看到了林間空地的湖水,像一面鏡子
反映著一座建筑物的倒影。他就像
一張圖紙被反復修改。家長拿著
直尺和圓規。教師拿著鉛筆和橡皮
終于可以開工了,掘土機
伸縮著鐵臂,打樁機冒著濃煙
少年聽著體內傳來的轟響,一陣暈眩
那些魯莽的工人,他們可能驚動了
一座古建筑的魂靈。他感到一陣焦渴
他痛飲萬物的汁液,猶如攪拌機
吞食著沙礫和水泥。工地凌亂不堪
噪聲無處不在。有多少個工人
在日夜忙碌?他們在夯實的地基上砌墻
往他的身體傾倒物質的混凝土
貫注思想的鋼鐵。一座大樓拔地而起
但這還不夠,還要貼上美學的瓷磚
接通音樂的水管,鋪設情感的電線
一座建筑物終于宣告完工。他注視著自己
就這樣被分隔成一個個單元,每個單元
又分隔成客廳、臥室、廚房和洗手間
每一個部分都盡善盡美。作為大樓
它只缺少一間物業管理公司
作為業主,他只缺少一個未來的女主人。
2
他觸摸著高大的墻壁,眼前一團漆黑
窗戶是首要的,他透過前額上的一排窗口
眺望著嘈雜的街巷。聒噪的人群
猶如擁擠的建筑,線條僵硬
面無表情。人啊,都是永恒的孤島
海水在身邊環繞,他們像紛飛的鱗片
脫離了更深刻的聯結。保衛不可缺少
門口的石獅,門上的門神
雕像般靜穆的門衛,它們為世界
提供了雙重的保護。但這還不夠
還要在每一個單元,安裝防盜門
和報警器。他的臉裝著紗窗
雙眼垂著窗簾,耳朵堆放著童年的遺跡
——這些樂器、木偶和小人書
猶如分手多年的戀人,相見不如不見
哦,那輕盈的少女,在明亮的午后
穿過了曲折的回廊,她的胸脯
像兩座高聳的教堂。越是稀罕的事物
越容易喪失。譬如青春的保險柜
愛情的古董和理想的現鈔。光陰的強盜
像一枚鑰匙吹入了他的鎖孔
哦,那荒涼的童年,那起伏如沙丘的歲月
已被夷為平地。鳥兒潔白的羽毛
四處飄墜。一座建筑物拔地而起
它遺忘了自由吹拂的風,它的地基
深埋著記憶的酒桶,猶如淤泥封著
喑啞的魚嘴。它金碧輝煌的屋頂
在夕光中對應著廢墟的預言。他矗立著
因自身的高度而暈眩。他離蕭瑟的暮年
仍太遙遠。北風吹拂著樹梢和花朵
還沒有觸及泥土中糾纏的樹根。
3
他身上橫亙著墻壁、密布著管道
還得忍受來自內部的敲打。他越來越擁擠
堆滿了家具、電器和衣物。他越來越復雜
既是住宅又是商鋪,既是寫字樓
又是出租屋。他的頭頂飄著氣球
他的前額掛著招牌,一隊唧唧喳喳的少女
在他的舌尖兜售內衣和愛情
一臺收款機在“嚓嚓”地打印
仿佛只有紙條上的數字
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價值
他像一個巨大的蜂巢,人群猶如蜜蜂
在嗡嗡亂撞。電梯在升降
人們進進出出。沒有一個人
會順著古老的木梯,走進他的內心
寂寞是一種教育,他猶如紙上的樹木
讓一樹花朵學會了緘默
他漆黑的喉嚨,猶如寂靜的過道
安裝著一排灰暗的路燈
他寧愿沿著旋轉的樓梯
在身體中秘密旅行。在第一層的客廳
一個點頭哈腰的小職員
為上司掏出了紅包。在第二層的廚房
一位主婦用刀刮著魚鱗,鍋里熬著
生活的硬骨頭。在第三層的餐廳
一位老嫗為老伴喂飯,用干癟的嘴
吹著湯匙上的稀粥。在第四層的書房
一個小學生像一匹小馬,陷入了
練習題的泥淖之中。在第五層的陽臺
一個少女伸展著腰肢,她的身體
怒放著火紅的虞美人。在第六層的臥室
窗簾低垂,一對男女在耳鬢廝磨……
在漆黑的樓頂,一個詩人在羞澀地吟哦:
“童年是地基,老年是廢墟
哦,這光輝的建筑……”
他就是那位詩人,他就是那座建筑
他就是那卷火焰般吹拂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