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離婚越來越容易，可正因為如此，懂得堅守才是一件需要理性、忍讓和智慧的事情。

一

那一段日子我正處于婚姻的低谷，丈夫整天早出晚歸，也沒見他事業(yè)有什么起色；而我們的感情像沖了三遍以上的茶般淡而無味，出差回來不再有禮物、擁抱、欣喜，而是老夫老妻的平靜。

當(dāng)我把這些婚姻的苦惱講出來時，姐妹們以過來人的身份幫我分析這個如一潭死水的婚姻，然后開玩笑說：不如找個情人吧……要不干脆離了算了……雖是玩笑話，卻在我心頭擊起千層浪。我忽然有了離婚的想法。

回到家里，看著這個一成不變的屋子，有一種難言的厭惡感。

1歲半的兒子將牛奶灑了一地，我手忙腳亂地拖地板，拖完地，又例行公事地做晚餐。淘米，理菜，切肉，要做的事好像永無止盡。

電話響了，丈夫又要晚歸。

絕望中我不小心抓住了那只裸露的鍋柄，手被燙出一個大泡。那個鍋柄的木頭手把早就掉了，只剩下黑乎乎的鐵柄，必須要用毛巾包著才不燙手，我跟丈夫說了不下五十遍，可他從來沒有空去把它修理一下。我要離婚，我憤怒地想。

關(guān)了火，走出廚房，看著鏡子里那雙曾經(jīng)明媚，現(xiàn)在卻幽怨暗淡的眼睛，心生感嘆：婚姻真是可怕呀，我要拋棄這種半死不活的生活，我要離開這個毫無生氣的地方。

兩個小時后，丈夫回來了。桌上沒有照例擺上晚餐，我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目光決絕。“怎么回事？沒做飯？”他一邊說著，一邊走進(jìn)廚房。

“為什么要做飯？我做夠了，再也不想做了。這種日子我過夠了，我們離婚吧。”

丈夫這時正在廚房里用力地洗刷一只不應(yīng)該粘底的鍋子。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你說什么我沒聽見，第二個反應(yīng)是我聽錯了嗎你再說一遍；當(dāng)他終于弄明白了我的意思時，兒子哇哇地哭起來，他只好先把我的感情問題擺到一邊，撲進(jìn)房間里抱著兒子喂牛奶。

“過得好好的，怎么要離婚？”丈夫抱著兒子走出來，一臉驚異。

我看著他冷笑，心里油然升出一種報復(fù)的快感，他一直粗心地忽略我的感受，現(xiàn)在該輪到他痛苦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執(zhí)意與他分床而睡，根據(jù)我所知的經(jīng)驗，離婚是一件異常復(fù)雜的事，它糾纏著情感、財產(chǎn)還有習(xí)慣等許多因素，因此一定要有毅力。

為了順利離婚，我想好了三件事，第一，決不再買菜做飯，從生活中把兩個人分離開來；第二，不再陪他散步睡覺，不給他和好的機會；第三，經(jīng)濟上分開。

一個人躺在沙發(fā)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我擰開臺燈，找出一張白紙開始寫離婚協(xié)議書。落筆的瞬間，我盤點了一下家里的財產(chǎn)：我是北方人，他來自江南，我們漂到大連這個城市，白手起家，現(xiàn)在年過三十，也掙下了兩套房子，一大一小，大的是三居室，去年年初才搬進(jìn)來的；小的是我們剛來的時候湊錢買下的，都在我的名下，現(xiàn)在已租給了別人，月收入六百元；另外丈夫還有兩個店面，約值三十萬元。

我在離婚協(xié)議上寫得很清楚：房子、孩子歸我，門面給他，這樣公平合理。

第二天，給他這份離婚協(xié)議時，還在餐桌上放了一張字條：我要自由！

“簽字啊。離婚，你懂不懂？”看到他呆呆的樣子，我有點煩躁了，卻又隨即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又換用循循善誘的口吻道：“我們做夫妻時間雖然并不長，但在一起也有五六年了吧？相處這么久，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們早已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分開，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二

一個星期后，丈夫的電話打到了我的辦公室，“我同意簽字了，下午出來吃個飯吧。我們老地方見，我把協(xié)議書交給你。”丈夫的聲音低沉傷感，他掛了電話后，我還握著話筒頹坐在椅子里發(fā)呆。

他肯離婚了。積在胸口的郁氣在剎那間抽離。我感受著心臟的異樣，腦袋里不由自主升起一個念頭：沒有這個男人，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然后，我又想起往日的一幕一幕。我喜歡海邊的風(fēng)景，他放棄了自己正在上升的事業(yè)陪我來到大連重新開始；我夢想海邊的房子，他貸款買了這套拉開窗簾就看到無垠海景的房子……

下班后，我勉強打起精神去了那家常去的海邊西餐廳。幾天不見，他瘦了許多，眼神憂郁沉靜。他沉默地把一只牛皮紙信封推到我的面前。還沒坐下，我的眼眶先紅了。我真要永遠(yuǎn)地離開這個男人？我忽地慌張起來。

“既然來了，就不急了，先點些什么吃吧。”也許因為這是最后的晚餐，他看著我微笑，好久不見的微笑呀！他的眼神清澈而溫柔，他的手指纖長而有力，可是我為什么一直沒注意到這些呢？他招呼waiter：來一份黑椒牛柳飯，一份蛤蜊湯。這兩樣都是我的最愛。

我默然坐著，直到他突然對我說：“最后的晚餐，你為我點一份我愛吃的東西好么？”

“你愛吃的？”我一下子被問住了，大腦突然一片空白。搜索了半天后，我有點口吃地說：“你愛吃的？你不是一向和我吃一樣的么？”

他笑了笑，然后一字一句地說：“其實，我們生活在一起這么多年，我一直吃的是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你忘了，我是蘇州人，我喜歡江南的菜肴，有點甜那種。”

他平靜地說出來的話，我聽了心中卻驚濤駭浪。是的，這么多年來，我居然從來沒有想過問一問他喜歡吃什么，而且平生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喜歡吃甜的那種食物。可這會兒，我們就要離婚了。

“說點什么吧。”他說。

我的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想好了，房子、店面、家里的東西全都給你！”他沉默了半響，又說，“我只帶走自己的書和幾套衣服。”

“你要到哪里去？”聽到這令人心酸的告別，我忍不住問。

“其實，來大連這些年里，父母，還有我的朋友們多次召喚我回南方，說那里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只是因為你喜歡大連，喜歡大海，所以我留下來。但我在這里事業(yè)一直沒有什么發(fā)展，又讓你受了很多委屈。”

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離婚后，我就要去南方發(fā)展了。以后你一個人過，還要帶著孩子，會很辛苦的。”他緊皺眉頭，抽出一支煙，頓了頓，“所以我把東西都留給你。門面每年還可以租一些錢，要攢起來，不要亂花，以備不應(yīng)之急。孩子上學(xué)，也需要很多的錢，到時候我再想辦法。”他說著，眼眼看著窗外有一絲留戀和揮之不去的牽掛，那種口氣，不像是一個準(zhǔn)備離婚的男人，而像是一個即將遠(yuǎn)行的人對家的不舍。

窗外是蔚藍(lán)的天空，明凈的大海，白色的水鳥，一切都天堂般美麗和寧靜。而這一切突然變得黯然失色。

“那你怎么辦？”我問道。“男人在這個世界上總有生存的辦法，倒是你，要懂得照顧自己。”看他望著我的眼神，我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為什么要跟他離婚？我不禁問自己，為什么？

“別哭了。”他的大手按在我的肩頭，一種淡淡的煙草味傳來，我曾經(jīng)多么喜歡這種有力量感的味道，可為什么，在一起的時候卻經(jīng)常感覺不到？

“我也該走了。你知道么？每次你和父母姐妹團聚時我的心里都空落落的。我也很想念我的父母，他們畢竟都老了。”

三

我的內(nèi)心充溢著自責(zé)，還有一種愛戀與不舍。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啊，見過多少離婚時反目成仇的夫妻，不是為財產(chǎn)大打出手，就是相互辱罵與詛咒；可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離婚，這樣柔情、深沉、寬容的分手儀式……而直到最后一瞬間，我才知道他在婚姻中也一直忍受著種種不快和不適，這都是因為我啊。

“這些，你為什么不早說呢？”我含淚握住他的大手，已顧不得自尊與驕傲了。

“因為，我愿意忍受這一切，我希望你過得快樂。”我又一次呆住了。

遲疑了片刻，我說：“你，可以不走么？”丈夫笑了，握住我的手，久久沒有說話。

最后，我們手牽著手走出餐廳，外面的海風(fēng)很涼，我坐在他的摩托車后面，緊緊環(huán)著他的腰，感覺很溫暖。看著沿路熟悉的街景，想到那個依山傍海的家，那個我們一手打造出來的溫暖的家，突然有了一種很幸福很幸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