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與歲月同步前行的,是那一圈井口砂石,每一位提水的鄉(xiāng)人,幾乎都要放縱上下滑動的提水竿,從它身上帶走幾粒細細的砂子。時間長了,井口砂石上,便形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溝痕,它們像一根穿越時空的黃絲線,隨著歲月的步履,不斷延伸,永遠聯(lián)接著古老與新鮮。
想到該去探視一下這口古井,是在元旦那天回家的路上。
那天天氣很好,剛下過一場小雪,天就像剛被這雪過濾過一樣,悠遠而湛藍,讓人想到什么叫深邃無邊。地上,也是一片十分撩人的風采,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滿壩的油菜,處處張揚著自己的期待。溪中的水,不漲不滯,清冽潺潺,令人不得不信,它流到哪里,石頭縫里也會長出玫瑰。高速公路,像一位放肆的情癡,無拘無束,在這美麗的曠野里恣意而任性,沒有一點猶豫,沒有絲毫停頓,一往直前,只留下直直的長長的背影。
在這樣的原野,這樣的碧空,這樣的陽光下行走,再豪華的車,再功利的肉體凡身,也會省略了存在,唯剩一顆優(yōu)雅怡然的心。于是,我就想,好久沒回老家了,該怎樣安排假期的日程,才不辜負了這樣舒暢的心情。尋親,訪友,祭祖,登山,都是落俗的程序,留在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吧。聯(lián)想到這場久違的雪,我突然想到家鄉(xiāng)的那眼井,那眼因環(huán)境惡化而枯竭的古井,會不會也枯木逢春呢。
古井坐落在故鄉(xiāng)的白虎巖與思蒙河之間,老人們說,左青龍,右白虎,都是故鄉(xiāng)的風水精華,而古井,則是它們的眼睛。即使不懂風水,不信風水,你總會相信自己的感覺。當你來到古井,往井臺上一站,舉目四望,即便背負著再多的煩惱,承受再大的重負,心,也會頓然漾起一縷幽幽的坦然與釋然。
古井有多大年紀,連村里最高壽的老人也說不清。每當提起古井,人們總愛用一個流傳了幾百年的故事,兩個舉人同飲一口井的故事,來詮釋它的悠遠。那故事說,張獻中剿四川后,故鄉(xiāng)成了無人之境,朝廷從湖北移民填川,周張兩姓人家,便從湖北麻城縣孝感鄉(xiāng),遷徙到了這里。他們同頂一片天,同飲一井水,相攜相惜,繁衍生息。到了清乾隆年間,兩家后生同時金榜題名,考中舉人,周家為文,張家為武,文武雙全。根據(jù)我家祖?zhèn)鞯淖遄V,那周姓文舉人應(yīng)是我祖輩的祖輩,名周佑星。記得,前些年修房挖屋基,還從屋后竹林地下挖出了他習文的墨硯。當時,調(diào)皮的我,曾對著墨硯三叩其頭,祈望它保佑我學有所成。如今,不僅學無長處,墨硯也不知弄丟哪里去了,罪過呀,罪過。
當然,從古井的形狀構(gòu)成,仍不難窺視它的古樸久遠。古井深約五丈,下寬上窄,像一個倒扣的葫蘆,被埋在深土里。井底由大塊的青石鋪設(shè),石間空隙,是泉水浸入的通道;井底寬處,可以放一張大圓桌,外加一圈入座的凳;井口只有鍋蓋大,剛?cè)莸孟乱恢凰吧舷隆>谌杉t砂石砌成,奇怪的是,這些砂石并不規(guī)則,形狀大小各異,也沒有彌縫的石灰水泥,可是,經(jīng)長年風雨剝蝕,井水浸泡,它們并未有絲毫的變形。而且,一些喜濕的蕨類植物,沿著井壁往下長,一直蔓延至水線。唯一與歲月同步前行的,是那一圈井口砂石,每一位提水的鄉(xiāng)人,幾乎都要放縱上下滑動的提水竿,從它身上帶走幾粒細細的砂子。時間長了,井口砂石上,便形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溝痕,它們像一根穿越時空的黃絲線,隨著歲月的步履,不斷延伸,永遠聯(lián)接著古老與新鮮。
最值得記住的,是古井里的水。它清冽而甘甜,無論用什么樣的鍋,燒什么樣的柴,使用多長時間,都是一樣的味,從不見水垢之類沉淀。記得,兒時,明月皎潔的夜晚,我總跟在父親的背后,隨父親去擔水。只見父親來到井邊,輕輕踏上井臺,像是怕驚憂了它的寧靜;然后,把扁擔掛在撐竿的柱上,拿過撐竿,系上水桶,利索地提起兩桶清冽的水。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會發(fā)現(xiàn),父親擔著兩個月亮,晃悠晃悠往前,直到跨進屋檐下的一瞬,月亮才發(fā)現(xiàn)上當,悠地逃了,重新逃回了井里。參加工作,進了城里,看見不少人為那不潔的水發(fā)愁,我總是想起故鄉(xiāng)的古井,和古井里那清冽的水——城里人真是找出來的事,家鄉(xiāng)人好像從未聽說過愁喝什么水,得什么怪病啊。
回家,已是黃昏。停下車,我便迫不及待要出門。母親問出去做什么,我說看井,就是村東頭那口古井。母親阻止,哪還有什么古井啊,早填了。前幾年,思蒙河的水又臟又臭又少,那井里的水就干了。為了吃水,每家每戶都鉆了機井,早把那古井忘了。我一下懵了,為那消失了的古井。
一夜輾轉(zhuǎn)。我一直在考慮,第二天該不該去探視古井,該不該去粉碎那童年的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