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夢魘

我的名字叫寥珍珠#65377;經常有人問我:“你叫珍珠，是否因為父母視你為掌上明珠?”說這種話的通常是想和我攀談的男孩子#65377;

珍珠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但我的名字不是這樣來的，記得母親經常吟的一首詩: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65377;

我查過這句詩的來由，原來是失寵的梅妃寫給唐玄宗的#65377;由此我懷疑我父母的關系，不過，他們英年早逝，只有盤問我的監護律師羅律師:“為什么?我父母親生前的感情不佳嗎?”

羅律師總是板起了臉:“胡說，珍珠便是珍珠，哪來這么多引經據典的#65377;你父母將你托付給我，你要聽我的話，好好在英國念書才是正經事#65377;”

不過，年輕女孩的正經事卻是交男朋友而不是念書#65377;我的現任男友是劍橋的高才生，他是個好伴，舍得用錢，長得高大英俊，我們經常在月明風輕的夜晚開著車到海邊，喝著香檳赤著腳跳舞，日子是這樣的無憂無慮，直到生命中碰見一個人#65377;

那年冬天的雪來得特別早，從圖書館出來天已經黑沉沉了，我急匆匆去取車，突然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說:“是中國人吧?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65377;”我扭頭一看，只見一個憔悴的女人站在身邊，憂愁地看著我#65377;

我伸手到大衣口袋，摸出幾張鈔票遞給她#65377;她咽口唾沫，接過來看看，露出滿意的笑#65377;她忽然說了句:“我認識你父親，他是個美男子#65377;”

我渾身一激靈，然后很冷漠地回答:“他早就去世了#65377;”

“不，你的父母還活在世上，可憐啊，可憐……”

我愣住了，連忙問她:“那你——”

哪有什么人影?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65377;

回到家，我心急火燎掛電話給羅律師:“告訴我，我的父母在哪里?”他懊惱地說:“珍珠你怎么啦?突然打電話就是問這個?”

“告訴我實話#65377;”

羅律師的口氣也莊重起來:“實話是，他們早已去世#65377;”

我頹然將自己扔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正在上演的是兩個女人爭風吃醋的事情，老套#65377;我打個哈欠#65377;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一幅場景:兩個女人，是中國婦女，我清清楚楚看得見她們的面孔，其中一個長頭發，另一個梳著發髻，長發那個穿便服，另一個穿旗袍，她們爭吵起來，一個抓起刀砍另外一個，我看得再逼真沒有，就似在現場一樣，穿旗袍那個倒在地上，血在頭頸噴泉似的冒出來……

我驚得跳起來，心臟突突直跳，我揉揉眼睛#65377;天!怎么突然做這種夢!

然而從此以后，每隔三五天，至多一個星期，這個重復的情節就會進入我的視線#65377;我非常苦惱，常常不知身在何處，有時分不清是夢是真#65377;有一天我買了顏色筆回來，在畫紙上畫出那兩個女人起爭執的客廳#65377;我的記憶越來越清晰，墻上掛的鐘我都記得是什么樣子，當時是下午四點半#65377;

我一直畫心一直往下沉，等我完成那張畫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老式的客廳#65377;沙發套子的花紋是藍白相間的#65377;窗外是一棵大樹，開著火紅的花朵，遠處是碧海藍天，閃爍的陽光#65377;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著畫問過心理醫生，說來說去不外乎:“沒有什么兇殺案，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65377;看，這個長發婦女明明是你的自畫像，另一個嘛，就是潛意識的你……”

我甚至搬了家，但是它認識我，仍然按時造訪#65377;我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簡單#65377;我久久地凝視著那幅畫，突然心中一動，這是南中國，我的故鄉，香港#65377;

這次我誰也沒商量，給男友留了個字條:我回香港了#65377;然后離開英國#65377;

尋根

當我出現在羅律師的辦公桌前時，他的表情變得非常豐富，詫異，喜悅，憤怒，最后是慘痛#65377;他痛心疾首地說:“一直希望你爭氣好好讀書，你卻這么任性!”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你說過那個討飯的瘋婆子，你寧可聽信一個瘋婆子的話也不肯聽我的話#65377;”可是我突然聽出來他的聲音中透出一絲膽怯#65377;

“我七歲就被送到英國去，這么多年你一直不讓我回香港，究竟為什么?難道我是你的私生女?還是你把我父母留下的財產吞并了?我已經21歲，完全能做主#65377;我說實話吧，這次回來我就不準備再回去了#65377;我知道我在香港有套房子，我要回家去住#65377;”

“啊!”羅律師完全相信我說的話了，他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出聲#65377;鬢角的白發似乎突然之間增多#65377;

想到這么多年他一直像父親一樣細心照顧，我的心軟下來，蹲在他面前，像小時候一樣趴在他的膝蓋上，輕聲問他:“我的生活總有一塊接不上，它到底是什么?”

羅律師長嘆一口氣，然后站起來，對我說:“我帶你去個地方#65377;”

我們開車到了近郊的小溪徑#65377;

“小溪徑是一個風景極好的地方，著了名的啊，這里的房子售價不便宜#65377;”我說#65377;羅律師沉默不語#65377;我跟著他上了樓#65377;

一看門口就說:“屋里有人打掃#65377;”更加詫異#65377;羅律師用鑰匙開了門，推開兩扇大門#65377;但見廳堂窗明幾凈#65377;整理得干干凈凈，家具都用大張的白布蒙著#65377;

我笑說:“這么神秘，看來不是鬼屋，有人住的#65377;”

我走到長窗，自窗口看出去，看到海的一角，碧藍寧靜，我深深吸一口帶鹽分的空氣#65377;

“這個環境真熟悉，不知在哪里見過的#65377;”我說#65377;

“到處看出去的海，都一模一樣#65377;”羅律師平靜地說#65377;

我心中一動:“我像是來過這里#65377;”

羅律師掀開蓋住沙發的那塊白布，準備就座#65377;白布滑下，露出沙發條紋墊子#65377;

我皺起眉頭#65377;太熟悉了，我凝視那條紋的布料，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見過這組家具#65377;這種老式厚重的沙發……墻壁上的掛設……這扇可以看到海的窗口——

我想起來了，這間屋子曾在夢中反復地出現!這是一樁兇案的現場!我想起來了#65377;我發狂似的把蒙住家具的白布全部掀開，整個客廳呈現在我面前#65377;

我整個人簌簌發抖，我震顫地問羅律師:“我在什么地方?這是什么地方?怎么會這樣?這是怎么回事?”

羅律師過來擁抱住我:“鎮靜一點#65377;”

“這是什么地方?”我尖聲叫，“我畫過這個客廳，你記得嗎?一只鐘指的時間是四點半，”我喘息，“那只鐘?鐘在哪里?還有那兩個女人——她們是誰?是誰?”

“這是你童年的家，你出生在這里#65377;珍珠，我是看著你長大的#65377;”

“為什么我在七歲之前一點回憶都沒有?七歲之前發生過些什么事?我的父母到底是誰?”

“他們于1965年7月1日下午在吉隆坡往新加坡的飛機上失事死亡#65377;珍珠，你應該記得#65377;”

“不!”我的聲音恐懼而尖銳，“我什么都不記得，這是你告訴我的!一切都只是你告訴我的!”

我抬起頭，看到那個老女傭躲在門角向我們張望，她一雙眼睛在幽暗處閃閃生光，雖然在大白天，我也忍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我一步步向她走去#65377;

“告訴我我是誰，”我伸出手，一邊流淚，“你是知道的#65377;以前在這里住的又是誰?你也一定知道#65377;”

那老女傭顫抖著聲音叫我:“珍珠!”

“你認得我?”我握住她的手，“你以前見過我?是不是當我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

她含淚點點頭:“小珍珠——”

真相

我轉頭看羅律師#65377;他蒼白著臉，他的神情比我更害怕#65377;

“珍珠，你的父親與母親，他們都沒有死，他們都在人間#65377;”

我的頭轟一聲，我絕望地看著他，我的命運非我自己能控制#65377;

“你母親至今住在精神病院里#65377;”羅律師說#65377;

我吞下一口唾沫#65377;我母親是個瘋子#65377;

“我父親呢?”我問#65377;

“他破了相，不愿意再見到你#65377;”羅律師說，“他一直流浪在外國#65377;”

我問:“發生過什么事，以致我父母一個發瘋，另一個破相?”自己發覺聲音悠悠然，猶如自陰間傳出來似的#65377;

他不答，走到文件柜前，開了鎖，取出一只文件夾子，放在桌子上說:“我原本希望你永遠看不到這只文件夾子的內容#65377;”

打開文件夾子，我看到一連串的舊剪報，紙張已經發黃，驚人的大標題:“少婦砍殺丈夫#65380;情敵，一死一傷”#65377;1965年7月1日發生的事!報紙上刊登的照片非常清晰，正是我時常夢見的那個婦人，我曾為她畫過肖像的那個婦人#65377;

我緊緊掩住了臉#65377;

羅律師的聲音很輕:“珍珠，現在你明白了?你是目擊證人，當時年幼，受到極大的震驚，要接受特別護理，差一點就出不了院#65377;后來你竟然完全失去這一段記憶，我們都為你慶幸，把你接到英國，開始新生活#65377;你成長得那么健康，我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你與常人完全沒有分別，活潑開朗，天真可愛……真沒想到……

“我和你父母是一起長大的朋友，記得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是很恩愛的——”他開始敘說這一個故事，蒼涼的聲音更使故事顯得神秘，“不久，你父親另結新歡，你母親便終日悶悶不樂#65377;”

呵，原來如此#65377;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65377;

“不久生下了你，但你父親仍然與外頭的女人藕斷絲連，一直拖著，漸漸也不大回來了#65377;據說提出過離婚，是你媽媽不肯答應#65377;死也不肯答應#65377;”

露臺有風，白色細格的百葉窗簾輕輕拍動，絲絲黃昏陽光透過簾幕射在墻壁上#65377;我用手撐著頭#65377;“她為什么不肯離婚?”我問，“死活纏住一個不再愛她的人，有什么好處?”

羅律師沒有回答#65377;他接著說:“一個黃昏，你父親竟帶了那個女人上門來求你母親離婚，他說他情愿死也要離開你母親，這次你母親倒是很鎮靜，并沒有哭，也沒有鬧，給我打了電話，說有點事想和我商量#65377;等我來的時候，只見那個女人躺在血泊中，你父親滿頭滿臉的也是血，你母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你呢，嚇得呆了，站在一旁，也不會哭……”

“我有權要求見我的父母#65377;”我說#65377;

“好，”羅律師說，“我替你安排#65377;”

“我把這些隱瞞了十五年，珍珠，對不起你#65377;”

我說:“不，羅律師，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我以前不明白真相，誤怪了你，是我的錯#65377;肖像上的長發女子是我母親，我還以為是自畫像#65377;”

“是的，”羅律師說，“你像你的母親，像得令我吃驚#65377;”

相認

見到母親的時候，我渾身戰栗#65377;她精神失常已有十五年，年紀老了，神情卻還如少婦，說不出的詭異可怖#65377;她的頭發被剪得很短，身上穿著普通的衣服，嘴里喃喃自語，她是一個平凡的精神病人，并不如小說或電影中形容的那般凄艷，她跟我心目中那個美婦一點聯系都沒有#65377;

我閉上眼睛#65377;

但是她的聲音還是溫柔地纏綿地，我聽到她吟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紹#65377;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65377;”

我掩著雙耳尖叫起來，一次又一次，痛哭失聲#65377;

羅律師說:“十多年來她不停吟這首詩，這是她唯一的記憶#65377;”

這也是我惟一的記憶，我從開頭就記得那首詩#65377;羅律師說:“你不要太悲傷，她的世界是和平的，無喜無嗔#65377;”

“我不認得她，我一點也不認得她#65377;”

“她也不認得你，珍珠，”羅律師安慰我，“這件事從此結束了#65377;”

“我的父親——”

在羅律師的安排下，我終于要和父親見面了，心里不是不掙扎的#65377;途中他跟我說:“見了你父親的臉，不要害怕#65377;”

我問:“臉上有刀疤?”他點點頭#65377;

房內坐著一個男人，背著我們#65377;他的身材保養得非常好，穿著裁剪合度的西服，但鬢角全然灰白了#65377;

我心中異樣地激動#65377;

他的聲音很沉著動聽，他背對著我說:“是珍珠嗎?”

我說:“是#65377;”

“珍珠，你看到我的臉，不要害怕#65377;”

“我不怕#65377;”我在他附近坐了下來#65377;

他并沒有轉過身子來#65377;

“我心里從來沒有離開過你，你歷年來的照片，你的成績單，你的快樂你的苦惱我也都知道#65377;珍珠，我對不起你#65377;”

我非常激動，不知說什么話才好，喉嚨里卡住一口痰似的，吞吐困難#65377;

“我并沒有在你身邊幫助你#65377;你一定恨我吧?”

“沒有什么是要被原諒的，”我說，“當年你也必然有難言之隱，有誰會故意制造家破人亡?”

“你竟這樣懂事——珍珠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愛十倍，更叫我心如刀割#65377;”

“既然如此，父親，你常常讓我陪你說說話解解悶如何?”我盼望著#65377;

“我太羞愧，珍珠#65377;”他猶疑著#65377;

“父親，”我喚他，“請你轉過臉來讓我看清楚你，我不會害怕#65377;”

“我已經破了相#65377;”

“不妨，我不會害怕#65377;”我說#65377;

羅律師緊緊站在我身后#65377;

我握著拳頭#65377;

他緩緩轉過身來#65377;

房內的光線很暗，我再有心理準備，看到他的臉，也僵住了#65377;那是真正的僵呆，剎那之間，我像是被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不能動，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65377;他的臉自左眉角開始到右嘴角，斜斜地一條粉紅色的細長疤痕，將他的臉分開左右兩邊，左眼與右眼的高低位置相差幾有數寸!疤痕并不可怕，但是兩臉完全分開，那才驚人#65377;

這么可怕古怪的一張臉!

他牽動嘴角，咳嗽一聲:“他們說，這張臉像畢加索畫的人像#65377;”

我笑不出來，定定地瞪著他#65377;

父親低下了頭#65377;

“可是——”我忍不住問，“后來你為什么不愛母親了?”

他有點激動，握住拳頭，喉嚨咯咯作響:“人有變心的權利!我只能活一次#65377;”

“你有一度是愛她的，否則不會與她結婚生子，你有責任，你這一變，影響了她的下半生，你使她以后的日子不好過，確是非常不公平的，她也只能活一次#65377;”

“我實在無法再與她生活下去，拼了一死也要離開她，”他轉過了臉聲音顫抖，“你無法了解，但愿你生生世世都不要明白這種可怕的感覺#65377;”

我實在不能明白，我掩著臉#65377;

父親說:“羅律師，我累了，你帶珍珠走吧#65377;”

“你何時再來見我?”我問他#65377;

他始終沒有再轉過臉來，我很悵惘#65377;

羅律師輕聲跟我說:“走吧#65377;”我跟他站起來，道別，離開了酒店#65377;

羅律師說:“你父親當年是個成功的商人，他個性開朗活潑，外表英俊瀟灑，但是你母親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古典美人，為人異常拘謹疑心很大，并不原諒你父親應酬繁忙，她令他精神緊張，日子長久以后，雙方沖突非常大，無時不在爭吵中#65377;”

“他女朋友很多?”我問#65377;

“那還用說嗎?女人們見了他如蒼蠅見了蜜糖，他真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才有才#65377;”

我低頭不語#65377;

“到后來，你母親夜夜披頭散發地坐在客廳中等他回來，你想想，他還敢回去嗎?我不是怪寥太太，實際上兩個性格走極端的人是不適合在一起的#65377;”

我說:“一切都過去了，不要提，我不想再聽#65377;”

羅律師送我到門口，他說:“你多多保重，珍珠#65377;”

見過父母之后，我回到英國繼續學業，從此找到真正的平安，也脫離我的噩夢#65377;生活日趨正常，周末假日照樣和新舊男友共度甜蜜時光#65377;我決心已下，不管將來遇見什么，也不步母親的后塵，這是個勇敢的時代，我會勇敢地面對現實#65377;

只不過有時候我會輕輕地吟:

長門盡日無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