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手

下了汽車，女人又跟著男人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村里。他們一邊一個，各走各的路，沒有互相看一眼，也沒有說一句話。從山東老家到鋪雪的東北，三天的路程，經過步行、汽車、火車再汽車、步行的程序，他們竟沒有拉一下手。男人穿一件藍色的棉大衣，兩手戴著手套，搖擺著兩臂走著，不向她這邊看。他闖了幾年關東，回老家探親加找媳婦，有人就介紹了她。她覺得男人長得黑了點兒，不過個子不矮，眼睛挺大，還說得過去。男人對她是百分之百的滿意，見面的第二天就領著她去縣城買東西，也是這樣分開走著，不看她，不來拉她的手。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她也不好意思呢。

女人跟著男人走在白色的世界里，腳下咯吱咯吱響著，總算到了一棟屋子前。他打開了房門，自己先進去了。女人猶豫了一下，才抬腳跨進了黑洞洞的門，覺得屋子里和外面一樣冷。她發現她一進門就站在了廚房，面對著一個鍋灶和一個紅磚砌成的火爐。她走進里間，男人正將肩上的大包裹卸在炕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男人開始忙活。他將一些豆秸、干柴和煤塊兒依次放進爐膛，點燃了火，又抱回一些木柴放進灶膛，也點燃了。女人站在一邊看著，一會兒就聽到灶膛里噼噼啪啪的聲響和爐膛里轟轟隆隆的響聲。這時，男人松口氣，走進了里間。女人也跟進了里間。男人如釋重負地坐在炕沿上，摘下手套，說，我得把這只手摘下來了，可累死我了。

女人吃驚地倒退一步，以為自己聽錯了，手怎么可以隨便摘下來呢？她盯著他的動作。男人擼起棉襖袖子，果然用自己的左手摘下了自己的右手，“呱嗒”一聲扔在炕上。她驚叫了一聲，退到墻角，墻角掛著一些晶瑩的冰霜。她感到自己的臉也結霜了，冰涼冰涼的。

男人并不在意她的驚叫，嘿嘿一笑說，我原來有手，在木材廠干活叫火鋸吃了，公家出錢給我裝了這只假手。以后可不戴這假東西了，真是累贅。女人看著炕上的假手，五指朝天，一動不動，又看看他空空的袖口，眼淚終于滑下冰涼的面孔。她這才明白，他為什么一路上一直戴著手套。她悲憤地說了一句，原來你是個殘廢！然后放聲大哭。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再沒說什么，表情平靜地去了廚房。女人便撲到冰涼的炕上繼續哭著。漸漸地，炕熱起來了，屋子里有了暖和氣兒。女人哭累了，坐在炕上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他說，吃飯了。她抬起頭，見他把一個小方桌放在了炕上。他炒了一盤白菜，一盤他們剛從老家帶來的花生米，他還燙了一壺酒。女人再一次吃驚了，他一只手是怎么干的這些活？她呆呆地看著他右面的空袖口，他卻沒有動用他的殘肢，而是用完整的左手坦然地喝酒夾菜，吃得很香。男人對呆坐的女人說，你總得吃飯啊。她聽了他的話，反而又哭了。他見她又哭，就再也不說什么，一個人悶悶地喝酒，直喝到天黑了，倒在炕上睡著了。男人的鼾聲張揚地響了一夜，很有大功告成的意味兒。女人悲涼著，坐了整整一夜。

女人第一次出門，就聽到村里有人議論她，是得了一大筆錢吧，要不這么俊的一個大姑娘，怎么愿意跟了一個“瘸胳膊”呢？女人開始咒罵男人：我是個睜眼瞎，白長了一雙眼，怎么就沒看出你拿個假蹄子糊弄我？他們開始吵架。

某個深夜，人們聽到山上傳來一個女人瘆人的哭聲。男人帶著一幫人，在一棵樹下找到了女人，女人手里拿著繩子，正準備上吊。

沒死成，日子又挨了下去，畢竟男人什么都沒耽誤，他一只手刨地，一只手劈柴，一只手扶著扁擔挑水，只有在抽煙的時候，用那個斷臂茬兒壓著紙卷兒，再用那只完整的手裝上烤煙，飛快地卷起來。男人做什么都不比別的男人差，甚至別的男人做不了的事他也能做。女人聽到人們議論他，幸虧就一只手，要是有兩只手，還不上天了？而且，他也沒耽誤另外一些該做的事，讓她生下了兩兒一女。

某年，女人的娘去世，女人帶著最小的孩子回去奔喪。在老家住了一個多月，男人沉不住氣了，來電報催她回去。女人不想回，因為表哥來看她了，說早就看上了她，還沒說出來她就去東北了。爹看出了端倪，說，你是人家的人了，有了人家的孩子，你必須回去。

女人和男人打打鬧鬧的日子又延續下去。其實他們家并不缺少什么，別人家什么樣，他們家也什么樣，可女人時常看著男人的空袖口發呆，總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殘缺的。無論男人有多能干，也抹不去她心里的委屈。她要離婚，他死扛著不肯。

一晃到了五十多歲，男人開石灰廠發了財，給兩個兒子蓋了房，娶上媳婦。女人仍是覺得這輩子活得冤屈。他們從未斷了吵架，互相詛咒對方死。

卻是男人先死了。死前，男人終于對女人說了“對不起”三個字。這三個字，她等了一輩子。

村里不讓土葬了，兒子要把男人的尸體拉到縣城去火化，臨行前，女人想起了什么。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男人的那只假手，慢慢地套在他的殘肢上。女人說，沒有這只手，他一樣活了一輩子，但還是戴上它的好，這樣他就是完整的了。

而女人自己，明明是一個人了，卻奇怪地覺得，生活終于是完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