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在天上飛過,不知道鳥在天上有沒有自己的道路。鳥肯定不是亂飛的,我好幾次都看見鳥在天上拐著同樣的彎兒。在鳥眼里,肯定有幾條隱秘道路,安全,沒有舉翅維艱的風(fēng),鳥會把那些路記住,就像我們,知道哪條路更近,哪條路可以避開咬人的狗,哪條路可以避開討厭的人。
我跟過一只鳥,那只鳥從西邊的棗林穿過村子飛到山場的榆樹林,它飛飛停停,我穿宅過巷,我把鳥飛落的每一棵樹枝都記下。后來爬上過這些樹,把眼睛貼近樹枝四下轉(zhuǎn)我的腦袋,仿佛我就是一只鳥了。我看見一只飛鳥眼里的世界,和我在樹上看見的東西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我從不曾像鳥一樣,看見樹下匆忙而過的我。
村子西面有一片曠野,都是鹽堿地,只是貼著地面長了些野草野菜,風(fēng)刮到那兒的時候變得更加舒暢。我就是在那兒,第一次讓自己飛起來。四下里沒有人,全是舒緩的風(fēng)。我把胳膊伸開,閉上眼睛。我沒有飛過,也沒有飛翔的感受和經(jīng)驗,只是感覺風(fēng)從腋下經(jīng)過,越來越大,慢慢地托起我,離開地面。我感覺不到腳了,我不知道飛行的時候是該把它拖在身后還是把它折疊起來,好在它不存在了。風(fēng)從耳邊和胳膊底下呼嘯著過去,我不敢睜開眼睛,我怕自己睜開眼睛看見地面,會因為激動或者害怕掉到地上。我就這么飛一會兒吧!天空那么大,村子在我腳下,飛一會兒也不會迷路。我看見大地上的村莊,看見自家的院子,那些朝天的房頂全都陌生起來,我在盤旋,辨認(rèn),然后飛過田野,看見父母。我能夠描述我的飛翔,卻沒法兒描述我在飛翔中看見父母時的心情。這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誰喊了一聲,是在吆喝一頭牲口,嚇了我一跳,好在我睜開眼睛之前已經(jīng)落回地面。飛起來真好,只是有點頭暈,我趕緊收起翅膀,我不想讓人看見我飛起來了,連收起翅膀的動作也不想讓別人看見。
回到路上,我搭乘的馬車好一會兒才追上我,他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我正把手揣在褲兜里,吹著口哨看路邊的莊稼,像一個游手好閑的人。
以后很久,我一閉上眼睛就能飛起來,只是從來沒看見自己是怎么飛起來的。
二十年,也許是十八年之后,我天天都坐大巴回家,大巴在中途開上高架主路,路旁邊有好多店鋪,來來往往很多人,大巴隨著路勢拔地起來,攀升到人群頭頂,像一只巨大的鳥飛起來,我是那只大鳥的眼睛,在一個不太高的地方飛過,俯瞰腳下的人群。每天都是那個時候,黃昏來臨,街上人多起來,年輕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從一個店子出來,走進(jìn)另外的店子;一個胖女人,有時候也會有老人,牽著狗,在大街上溜達(dá);狗經(jīng)過電線桿,車轱轆還有人的腳,一抬腿,細(xì)細(xì)短短地尿一泡尿;放學(xué)的孩子,踢著石頭子兒走路;公車排隊進(jìn)站,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很多人蹺著腳張望;寫字樓巨大的透明玻璃,加班的人把影子透出來;餐館里的客人,談笑風(fēng)生,推杯換盞,或者隔著窗戶看路上的行人。我無端地幸福起來,替底下所有的人感到幸福,他們過著我應(yīng)該過的生活,而我,本該生活在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卻在不高的天空,在一片黃昏的閑淡時光里,替人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