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的事,回想起來是半真半假。之所以我還有膽量將它們說出來,是因為我小學五年級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兼語文老師已經在去年死掉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編個彌天大謊抵作我小時候的事,不會有人揭穿。這是我有勇氣講這個故事的動力所在。
我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三年級小學生學寫作文。由于這個原因,差點把我那位班主任提前這么些年嚇死,因為我當時寫的作文誰都看不懂。比如說,我在一篇有關刷牙的作文中是這樣寫的:“我喜歡刷牙,正像我喜歡吃飯睡覺尿尿屙屎一樣,因為這都是我們每天必須做的事情。每天必須做的事情假如你不喜歡你就會很痛苦;我不要自己很痛苦,所以我喜歡刷牙,所以我喜歡吃飯睡覺尿尿屙屎……”
“我刷牙一般都超過三分鐘,否則就不過癮;但我也不知道該刷多長時間。有一次,當我刷牙刷到第三個鐘頭時,牙膏沒有了,我沒有氣餒,到小店里抱了一打回來。當時我就覺得牙刷制造廠家太偷工減料,不值得信任,于是我就改用媽媽刷鞋子用的長柄木刷。這回可牢固了,我就一直刷到了晚上;媽媽叫我快睡覺,我說還沒刷完呢!媽媽就說那刷完了快睡去,我說知道了。后來媽媽見我還在刷,就說別刷了,再刷就要把牙齒刷掉了,我說我心里有數呢!再后來,我真的把我的乳牙全刷光了,這使我換牙提前了兩年。把木刷子拿出來時全染紅了,我真喜歡。當我的新牙齒再長出來時媽媽就禁止我刷牙了。所以我的牙齒看起來有點黃……”
這篇文章老師讀了幾個片斷,一邊在班里念一邊還要笑得滾在地上,這說明她懂得幽默了。但同學們都不笑,坐在位子上裝作沒聽見,只有我笑嘻嘻地在聽。下課后,同學們老是做算術,但做起來慢得要命。后來我發現窗外居然有許多家長在偷看我們,真沒勁。據說在幼兒園也是這樣了,只有我的爸爸媽媽因為工作忙而沒來——來的都是那些閑著也會有錢拿的家長。也就是說,我爸爸媽媽正在努力工作而錢卻大家分。但還有一件事我沒弄明白,那就是他們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作文寫得很長,歸根結底是由我作文寫起來飛快造成的,而寫得快又是由于我有個同桌——那個病女生白白決定的。說起這個病女生白白,是我至今見過的惟一一個常常出鼻血而沒有早早死掉的人。我對這個現象非常詫異,當時就建議她去一下博物館,站一會兒讓專家研究一下。她不肯,還說這哪是鼻血,是紅色的鼻涕。開始我以為她有問題,但她長得還算漂亮,我就不跟她鬧了。還有一件事更令人咋舌,就是每節作文課她都要流“紅色的鼻涕”,比按了鬧鐘還準。即使是調了課,只要老師搬來作文本要求寫作文,她就要流,一點兒不跟老師客氣。當然,我還來不及怎么咋舌。因為我是離她最近的男子,需要給她幫助,這是男人的責任。她隨身帶有手紙,我就取一張捏成一團幫她擦掉唇邊的血跡。本來我對血是過敏的,一見就要暈倒,這毛病就是在那幾年醫好的。我擦得相當細心,體現了一個上海男人應有的風度。她就表揚我,我聽了很舒服,擦得更細心,這樣一來她就常說我是世界一流的服務員,以后她流得更是勤快。這就是困境能夠創造奇才。每節作文課留給我的時間都相當有限,我只有飛快地寫才能不遲交作文。而我這種本領全是拜白白所賜,因而我現在還常懷念她。
其實我懷念她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長久的擦與被擦的過程中,我們還擦出了純潔的柏拉圖式愛情。我認為這才是關鍵所在。后來我每天都送她回家,途中總問她:你喜歡我嗎?她說蠻喜歡。過會兒又問:你喜歡我嗎?她還說蠻喜歡。接著不多久繼續問,她又重復回答。幫她擦鼻血和送她回家是我們戀愛的全部方式,幾年里沒有新的創造力。有一天她覺得我沒勁了,就沒有同情心地說:你是個孬種,又矮又瘦,我不喜歡你了。這個打擊令我難以接受,當場跑掉了。其實是興奮得難以接受,因為我也覺得她沒勁,而且今后我就可以不幫她擦鼻血了,真令人激動。但下回作文課上她流鼻血又把手紙塞給我,說什么做不成戀人我們還是好朋友,不要難過。我的觀點則是:快刀斬亂麻,忍痛不做朋友,好嗎?白白立場堅定:不同意。所以這痛苦的差事直到小學畢業才終于結束了。
(高遠摘自《讀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