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趙熙的《香宋詞》具有情感真摯強烈、語言質樸自然的特點,體現了袁宏道提出的“情真語直”的美學追求。“真直”對《香宋詞》總體的“陌生化”創作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趙熙 《香宋詞》 “真直”
在近代文學史上,榮縣文人趙熙(1867—1948)是“同光體”的代表詩人,詩、文、詞俱佳,文名藉甚,堪稱一代“詩豪”。同時他也是書法家、畫家、劇作家、學者,甚至還稱得上教育家、史學家,在近現代文壇,影響甚大。他的《香宋詞》[1]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真直”的美學追求。“真”與“直”是中國古代文藝美學里非常重要的兩個范疇,明代袁宏道將二者融合在一起,提出了“情真語直”說,他“是在總結自己的創作實踐經驗和吸取前人理論的基礎上提出‘情真語直’說的”[2],要求情感真摯強烈、語言質樸自然。本文所謂的“真直”正是從這個意義說的,并嘗試分析它在《香宋詞》中的具體表現及其對《香宋詞》陌生化創作的意義。
一、情由心生:情感的“真”
《香宋詞》主要作于1916—1918年間。因為清朝覆亡,詞作中流淌著趙熙作為林下幽居的遺老的黍離之悲;面對兵燹之災,詞人為生民日瘁而痛,感情悲憤濃烈,自不待言。而那些以邊緣人的身份創作的“邊緣化”題材的詞作,主題沒有這樣重大,情感沒有那么沉重,題材貼近生活,詞里多人之常情,但同樣真摯強烈。他坦呈自己面對現實生活的真切感受,在“亂中受一廛而不能得”時,他說:“風瓢掛處,悔不貪泉酌。”(《百字令·亂中受一廛而不能得,感紀》)詞人最終未酌貪泉,此話不過是一時憤激之語,其率真卻讓人倍感親切。兒子生日,他感嘆“完婚嫁,何時清……但愿無災無難,讓人公卿”(《壽樓春·十月十七日,十六子士褆生》),希望他“無災無難”,只盼他早日“完婚嫁”,不求公卿之顯,愿望至為樸素。《探春·數日下體忽瘡,如堤之潰,夜中無寐,噫,甚矣,憊》繪其“下體忽瘡”的痛苦,《慶春澤》(風語關人)暗示其原由,該詞前面小序稱:“休庵審予致疾之由,秘不示人,懼傳之徒取謔也,詞有佛心,戲和以懺此厄。”可見其中有隱情。生活中,詞人保持其家長的尊嚴,在晚輩及弟子面前“秘不示人”,卻將自己的“隱私”訴諸詞作。“一呷情波,風流險卜它生”,雖無可稱道,但不扭捏作態,不文過飾非,坦誠曲折,真誠可貴。詞作成了詞人自由展露胸懷的露天舞臺,此情不可訴與俗士,但可質諸天地。這種率真,《香宋詞》中比比皆是。
二、披沙撿金:語言的“直”
趙熙駕馭語言的技藝非常高超,僅就其運用質樸語言方面,就有多樣表現。一方面,詞人善于捕捉現實生活中的語言,特別是方言口語,并能在不經意中提煉為質直親切的語言。“身世磨牛轉轉”(《擊梧桐·白露,鶴田韻》),“轉轉”猶言“轉圈兒”。“人言病忌生前”(《高陽臺·病夜》),“生前”意為“生日之前”,詞中詞人自注“男怕生前,女怕生后,蜀諺也”,用諺語入詞。“秋露纓纓矮”(《鵲踏枝·病中戲取園圃間物詠之……二十闕》詠蘿卜),“纓纓”指蘿卜葉子。“雜沓香風,樂到小兒爭喚”(《金浮圖·臘八粥》),“喚”并非是對特定對象的呼喊,僅為大聲喧鬧。“何事與天盡左”(《斗百草·過中巖》),“左”言不合于天。所用“纓纓”、“喚”、“左”都為榮縣當地方言。
另一方面,詞人也擅長吸取傳統語言藝術的營養。如以某一詞語的多次反復形成較強的表達效果,《婆羅門令·兩月來蜀中化為戰場,又日夜雨聲不絕,楚人云:“后土何時而得乾也?”山中無歌哭之所,黯此言愁》,該詞句句不離“雨”,讀來似覺漫天夜雨飛灑,伴以人的沉醉,人心的破碎,景象單純而鮮明,情感濃烈而自然,未加渲染的“雨”的多次反復,取得了難以達到的表達效果。“問春痕,為誰留下春魂?想得絕代魂消,愁壞了春人”(《湘春夜月·花影》),以“春”、“魂”的交替和多次反復,語言樸素而又極纏綿往復之致。“曝衣人小,曝書人老,各送荔枝紅了”(《鵲橋仙·舊歷六月六日,新歷七月七日也,戲賦》),詞人有意凸顯“小”、“老”、“了”,形式上,放置句末,且一字為一音步,又押韻合轍,引導著讀者去注意其聯系,加上內容的相反相承,相映生輝,彰顯了“曝衣人”等意象各自特點,簡單傳神。“門外青山瘦了”(《疏影·黃葉》),“此身何托,南北爭舂,蛋殼神州”(《慶春宮·知休庵避新都,室廬未毀,既哀且慰》),“洗貧家似水,冷透詩骨”(《夢橫塘·次劉苕溪韻報辛子并寄休庵》),這樣的語言,不直接來源于生活,有高于生活的韻味,卻未失去生活的原色。
有的語言所喚起的形象不是這樣樸實簡單,相對雅致一些,但都能緊扣事物特點,無刻意求雅之弊。“便喚取,月明相伴,蘆花偎素被”(《花犯·紅蓼,碧山韻》),明月、蘆花、素被,和諧清雅,但明月、蘆花為景中固有之物。“羨爾圖書端坐,松風勸酒”(《三姝媚·雨水節寄山腴》),狀林山腴的優雅,林山腴時任四川省立圖書館館長,種松八十株,別號“八十松館”,言其端坐書叢,暢飲于松風中,并非虛言。詞人沒有玩弄語言,而是“在似乎不經意中加以提煉”。
三、“真直”之于“陌生化”的意義
應該注意的是,趙熙《香宋詞》的質樸自然的特點僅體現在他的部分詞作中,不是《香宋詞》總體的最主要的色彩,相反,綺麗精致乃至朦朧晦澀的“陌生化”語言在集中更為常見。但這不妨礙我們將“真直”放大,“真直”之于《香宋詞》的“陌生化”有重要意義。
《香宋詞》多詠物酬唱之作,常常吟詠花草鳥蟲、書畫文像、屋廬器皿、山川溝壑、亭臺樓閣等,大都貼近生活,如《鵲踏枝·病中戲取……二十闕》所詠芋、冬瓜、茄、南瓜、籬豆、蘿葡、海椒、茭筍、水紅菱、蓮子等園圃間物,都為生民日用的蔬菜瓜果等,題材不具備大多藝術家需要的與現實生活的“距離”。為此,詞人常常采用“陌生化”手法進行藝術加工。但如果為奇而奇,為生新而生新,為“陌生”而“陌生”,難免或失于佻巧,或流于生澀。《香宋詞》免于此敗,有賴于“真直”的底色。感情的真,語言的直,及其相互配合。
這是因為,首先,“陌生化”不是失去生活,而是要更真切地表現生活。因此,它其實更需要生活,有別于那種藝術世界與現實生活并立甚至對立的藝術追求,“陌生化”是立足于生活的,需要藝術家以王國維所謂的“赤子之心”去感受生活。如前所述,趙熙正有這樣的“赤子之心”及真切的感受、真摯的情感。詞人追求藝術效果的“陌生化”,不是在思想、行為上的故作風雅,而是以“陌生化”手法表現這未被扭曲的感受。這樣,陌生的是形式,動人的仍是生活。這一點即使在“陌生化”特征最為明顯的詞作中我們也能見到。其次,“陌生化”很大程度是在形式、文本、語言層面下功夫,要實現“陌生”,就要區別于“常規”,首先要熟悉生活的語言和傳統藝術的語言。詞人能夠成功運用質直語言,在這樣的實踐基礎上進行的“陌生化”處理,我們才可以說,詞人的“陌生化”語言不是以艱深文淺陋的雕琢,而是匠心獨運,是其自覺的藝術追求。
參考文獻:
[1]王仲鏞.趙熙集[M].成都:巴蜀書社,1996.
[2]皮朝綱.中國古代文藝美學概要[M].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