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聲音

我多希望能再聽聽她的聲音，跟她談談。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她說。

去年八月十六，她的聲音已經(jīng)模糊不清，而今年八月十六，完全沒了她的聲音

2008年1月，我從加拿大回到國內(nèi)，正趕上百年不遇的大雪。開往安慶的火車上，正播著一些曾經(jīng)流行的歌曲。從車窗向外望出去，白皚皚一片茫無涯際。火車走走停停，我想也許是因為前方的鐵軌被雪埋了，需要清理，所以快到一個站之前都要停一會。

按正常時間表，早晨10點就該到達安慶，但那天中午了還沒到合肥。正想著什么時間能到老家，廣播里傳來熟悉的旋律 ：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我再也聽不見媽媽對我講了。她冷冰冰地躺在老家，過幾天就要被葬到冰天雪地里。外面的世界太寒冷，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怎么受得了？不禁悲從中來。

前天晚上接到弟弟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媽媽走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怎么等不到過年見我一面就走了。我知道她是盼著見我的。

那一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早晨5點我就起了床，叫了一輛出租車趕路。雖然聽說長途汽車因大雪封路可能停運，還是趕到了長途汽車站，想碰碰運氣。車站的工作人員一會兒說有車，要晚一點，一會兒又說要等通知。最后告知所有上海開出的車都停運。我又匆忙趕到火車站。當天只有一趟火車開往安慶，根本就買不到票。我不得已找到站長值班室，他們答應當晚安排我上車。等了12個小時后，終于坐上了車。

在安慶接我的幾個人從早晨到晚上，等了我一天。我的老家在望江華陽，離安慶大約80公里。我們擠在一輛小車里，在雪地上緩緩行駛，午夜時分才到家。一進家門，我就看見媽媽被一塊布覆蓋著，躺在正堂里。我叫大家離開正堂，我想單獨跟媽媽說些話。

我跪在媽媽旁邊，握著她冰冷的手，輕輕對她說：媽媽，兒子玉德回來見你了，你為什么不等等我就走了？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這幾年我一直也沒告訴你——怕你為我擔心，其實我跟查理的媽早就離婚了。查理已經(jīng)6歲了，很健康也很可愛，像我小時候一樣。我知道你一直惦記著我的婚姻。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再成家，娶一個賢妻良母，給你再生幾個孫子和孫女。

媽媽名叫張秀珍，一輩子起早摸黑，任勞任怨，一輩子都在跟各種疾病作斗爭，是個典型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

小時候我們村莊很窮，我們家更窮，窮得幾個孩子差點餓死。有一年我們一整年沒米吃，就吃玉米，一天兩頓，但還是不夠，玉米煮得越來越稀，我們餓得皮包骨頭。這種貧困的環(huán)境里，媽媽生了4個孩子。在窮苦的鄉(xiāng)下，人們生孩子就像放羊，盡可能多生，然后任他們自生自滅，只要有幾個活下來就可以了。但我們4個孩子都幸運地活了下來。

我是老大，從小就很獨立。12歲上了初中，住在寄宿學校，一周回家兩次。晚上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趕到十幾里之外的學校，完全靠步行。為了讓我趕上早自習，媽媽通常5點就起來到廚房里忙乎，為我做早餐并幫我準備好3天的咸菜，放在瓶子里帶到學校。

一天大清早6點，我在屋外刷牙，天還沒亮，就聽見媽媽跟隔壁的大媽說話。大媽說：“你這樣起早摸黑為你大兒子幸苦，以后你兒子念書有出息，你就可以享福了。”媽媽說，“那就看他努力了。我也不指望享什么福。他有出息就好了。”

那時候我也就十二三歲，并不怎么懂事，但這句話我一直記得。說實在的，媽媽一生從未享過福。她腿不好，走路有點瘸，我長大后知道她患了骨結(jié)核。家里賣菜掙的一點錢全都用在住院治療上了。雖然爸爸帶著她去過不同城市的幾家醫(yī)院，病也沒怎么治好。1998年她又患了腦溢血，命救了回來，卻已經(jīng)半身癱瘓。那時我在美國，已經(jīng)拿到了加拿大的綠卡，在等美國的綠卡。聽說媽媽的狀況，就決定搬到加拿大。如果呆在美國，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把父母接過來。

可是媽媽的身體狀況比我想象的要差很多，不僅暈車，也無法安全乘火車坐飛機，最后我也就放棄了這個移民計劃。2003年住在北京時，曾想讓我弟弟包一輛車把媽媽送到北京住一段日子。出發(fā)前，作為測試，車子載著媽媽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她還是嚷著要回家。

老家門前有一個池塘，不大，但比較深。一天傍晚，媽媽要我去池塘用臉盆端水上來。我當時六七歲，很想嘗試一下游泳，卻不知道游泳需要學。只看到大人們往水中一撲，手腳一劃就游起來，多愜意！多自如！多簡單！于是我將臉盆放在岸邊，從容不迫走向池塘中間。我充滿了自信，學著大人的樣往前撲，手腳一劃動，頓時翻了過來。我慌了手腳，怎么也控制不了身體。也許因為太小了，沒有想到死。眼前就是高高的天空和群星，我辨不清河岸的方向，但總覺得岸邊仿佛越來越近……

過一會兒，我似乎聽見岸邊有人呼叫：“啟先呢！你家小德掉水里去了！”啟先是我爸爸的名字。一聽見呼叫，媽媽立即從廚房里沖出來，不顧一切地撲向水邊。其實媽媽根本不會游水。緊接著一個鄰居也趕了來，把我救了起來，當時我肚子已經(jīng)鼓了起來。媽媽從家里弄了一口鍋，把鍋翻過來，將我的肚皮頂在鍋底，我大概吐出了不少水。

當時我已經(jīng)失去知覺，為什么會對這些細節(jié)記得如此清楚？并沒有任何人告訴我當時的情景，難道這是所謂的瀕死體驗？

未能在媽媽走之前見她一面是我終身的遺憾。我多希望能再聽聽她的聲音，跟她談談。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她說。

媽媽在八月十六那天把我?guī)У搅巳耸馈Ｐr候我都是在八月十六過生日的，后來上了大學就按陽歷過生日。前年中秋給老家打電話，快結(jié)束時媽媽忽然提醒我：“玉德吔，明天是你生日吔。”仿佛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的陰歷生日了。去年八月十六，她的聲音已經(jīng)模糊不清，而今年八月十六，完全沒了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