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被稱為精神科的感冒,一是感冒人人會得,誰都有可能得抑郁癥;二是感冒好治,抑郁癥也好治
坐在北京回龍觀醫院病床上的韓仁(化名)說話時一直都面帶微笑,語言不乏幽默感。他的頸動脈處的皮膚有兩道發紅的傷痕,不深。這是他幾天前在家中用菜刀抹的,菜刀不夠鋒利。韓仁是河北某縣醫院的副院長,從醫多年,深知刀鋒從頸動脈處切下去,能以最快的速度了結自己。他是病了,抑郁癥在他身上已經不是第一次發作。這一次,他想到了——死。
北京回龍觀醫院是精神病專科醫院,該院的抑郁癥科主任邸曉蘭已經見過無數在施行自殺行為之后被送到這里的抑郁癥病人。
北京地區2003年通過對9000人進行的抑郁癥調查表明,社區15歲以上人群終身患病率為6.87%,調查時的患病率為3.31%, 以此推算,北京地區現患人數可達30萬。其中令人驚心的數字是,這些抑郁癥病人自殺死亡的比例達到了15%。
從全國范圍來看,我國目前抑郁癥患者達3000萬。到2020年,就疾病負擔(GBD)而言,抑郁癥將成為中國繼心臟血管病后的第二大疾病。全世界的抑郁癥患者數目則超過兩億。因抑郁癥的各種消耗,全世界每年損失2%-5%的產值。全球處方量最多的10種藥品中,抗抑郁藥占了3種。
被忽視的抑郁癥
抑郁癥在中國是被長期忽視的。邸曉蘭1983年從北京醫科大學(現北京大學醫學部)畢業之后進入精神病專科醫院——北京安定醫院工作。在那個時候,精神病醫院被叫做精神分裂癥醫院,醫生被叫做奮乃靜醫生。“因為幾乎所有的精神病院的病人都被診斷成精神分裂癥,奮乃靜是治療精神分裂癥的常用藥。”邸曉蘭當時感到稍許失落,覺得這樣的診斷也太簡單了,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
1985年,邸曉蘭到北京友誼醫院進修神經內科。在那里,許多來看病的人有睡不好、煩躁、精神不集中等等癥狀,常會被診斷為神經衰弱。“現在看來,許多都應是抑郁癥,屬于精神疾病,而不是神經疾病。”
即便是今天,懷疑自己有精神疾病的人們大都選擇到綜合醫院看病,去精神病院看病會被認為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
令邸曉蘭印象深刻的是,當時有一位女士多次去友誼醫院看病,說她睡不著、頭疼、眼睛發花。醫生給她做了多次檢查,但每次檢查結果都是——沒有任何問題。
此女士還是堅持來醫院,說,我身體不舒服怎么會沒有問題呢?邸曉蘭在一旁聽著,覺得這大概是精神疾病的問題,就說了一句,要不到安定醫院看看病去?邸曉蘭的話剛一出口,這個女的就急了,一拍桌子就說,你說我是精神病,你說我是瘋子?“她非得讓我和她見院長去,說我侮辱她,差點弄出醫療糾紛。”
這位女士患的其實是抑郁癥,抑郁癥屬于精神疾病,但很多人會把精神疾病等同于精神分裂癥,然后進一步等同于瘋子。
在很長的年代里,許多人都沒意識到心情不好是個病。很多人認為心情不好是意志不夠堅定。“曾經還有一說,認為情緒低落是思想不紅,帶有政治色彩。”邸曉蘭回憶,“文革”時,精神病院的病人出操的時候都得亢奮地喊口號:我們都是分裂癥,天天都吃奮乃靜。
觀念的轉變
改革開放以后,醫學界的國際交流多了,醫療領域的一些觀念也開始改變。包括對抑郁癥的認識。
安定醫院精神病專家姜佐寧是邸曉蘭的一位導師。他曾到國外進修,對比國外的一些精神病院的情況,他發現,“怎么我們醫院95%都是精神分裂癥啊。”而在國外的精神病院,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比例并不是很高。在一段時間里,姜佐寧每周把住院的幾十個病人進行重新診斷。通過國外的診斷方法得出的,結果是,病人中有15%的人其實是情感障礙性疾病,而不是精神分裂癥。抑郁癥就是一種普遍的情感障礙性疾病。
“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我國精神病學界對抑郁癥診斷概念狹窄,診斷率非常低。”邸曉蘭說。
1993年,WHO的多中心合作研究顯示,15個不同國家或地區的內科醫生對抑郁癥的識別率平均為55.6%,當年,中國上海的醫院內科對抑郁癥的識別率僅為21%。
目前,全國地市級以上醫院對抑郁癥的識別率不到20%;現有的抑郁癥患者中,只有不到1/10的患者接受了相關的正規藥物治療;有62%的患者在出現抑郁癥癥狀后從未就醫。世界精神衛生聯合會的統計表明,69%被確診的患者就醫時主訴是不明原因的軀體癥狀。
大多數抑郁癥病人在第一次發病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抑郁癥,“首次發病就能來到我們醫生面前的病人少之又少。”邸曉蘭無奈地苦笑一下。
2002年4月,《中國精神衛生工作計劃(2002~2010)》將抑郁癥作為重點精神疾病,提出的要求是:到2005年,地市級及以上綜合性醫院抑郁癥識別率達到40%,縣級綜合性醫院達到30%;2010年分別達到60%、50%。到2005年,抑郁患者接受治療的比例在現有基礎上提高60%;到2010年,提高120%。
正視抑郁癥
“抑郁癥病人對自我的評價往往不高,覺得活著沒什么價值,痛苦地活著對家人是拖累,所以他們想到了去死。”邸曉蘭說,“80%的抑郁癥患者都有過自殺的念頭。”
提到抑郁癥,邸曉蘭說崔永元是抑郁癥的免費代言人。“小崔這么一個聰明人都承認自己抑郁了,真棒,這能讓更多的人了解什么是抑郁癥。”
美國心理學家史培勒曾說:“這種病(抑郁癥)往往襲擊那些最有抱負、最有創意、工作最認真的人。”邸曉蘭認為,這句話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被人們所認同,但患上抑郁癥是不分階級、地位和財富多寡的。
在一次關于抑郁癥的咨詢會上,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走到邸曉蘭身邊,說她患有抑郁癥,想咨詢一下。與這位女士同來的伙伴說,她哪有什么抑郁癥啊。然后列舉出這位女士的愛人是什么干部,她的兩個兒子在國外掙多少錢,她家有怎樣的洋房和汽車……在這位同伴看來,這么好的條件,怎么會抑郁呢?像她這樣的家庭,壓根沒有權利痛苦。“我的痛苦你們知道嗎?”那位老太太很無奈。
邸曉蘭介紹,從概率上來說,是一定會有人得抑郁癥的,抑郁癥有生理學的基礎。“抑郁癥不是遺傳病,但是有遺傳的傾向,有家族聚集性。”
“除去生理原因外,確實跟社會的壓力有關系的。”這些年,大學生因為抑郁癥而自殺的現象頻繁出現,邸曉蘭曾經多次到高校舉辦關于抑郁癥的講座。“大學生是我們關注的重要人群。”
對于抑郁癥,邸曉蘭覺得應該這樣對待:“我們把抑郁癥稱為精神科的感冒。一是感冒人人會得,誰都有可能得抑郁癥,我們不要歧視抑郁癥患者;二是感冒好治,抑郁癥也好治,大多數抑郁癥只需要看門診就行了,只要你認真治療不會有大問題。感冒不好好治療會得肺炎死掉,抑郁癥不好好治也會自殺死亡。”
邸曉蘭去查看病人的時候,王英(化名)正在病房看她和伙伴們的合影。王英是奧運會的志愿者,這次抑郁癥發作的當天晚上她還和伙伴們執勤,她覺得自己可能又犯病了,就自己上醫院去了,如同邸曉蘭說的那樣,王英覺得自己像是去看了一次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