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娛樂

小資音樂是一個怪現(xiàn)象。聽眾心目中有一群明確認定的小資歌手，卻沒有一個歌手自認為小資歌手。小資是一個階層屬性，按正宗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是階級屬性，但小資音樂毫無一分一毫階級上的傳承，有的只是音樂上的傳承。

在中國，小資音樂早在20年前就有了。現(xiàn)在被奉為小資代表的，比如陳珊妮、陳琦貞，早在她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這樣一個歌手在歌壇上呼風(fēng)喚雨了，這個歌手叫黃韻玲。

黃韻玲是臺灣歌壇的第一個才女。在她那個時代，像她那樣能寫、能唱、能編、擅長多種樂器的女子，一眼望去，絕沒有第二例。1986年的風(fēng)氣，還是有點狂悍的，時風(fēng)崇尚火藥，而不是咖啡，所以黃韻玲被稱作“搖滾精靈”。

“搖滾精靈”是一個含混而騎墻的稱謂。黃韻玲其實沒多少火藥味，她的兇猛完全源于當(dāng)時她迥異于人的曲風(fēng)。論這曲風(fēng)的氣質(zhì)，更接近“精靈”，總之，精靈古怪。

小資音樂現(xiàn)在玩兒的，黃韻玲那時候就開始玩兒了。按流行音樂更新?lián)Q代的速度，黃韻玲完全是祖母級的。

但黃韻玲也不是原發(fā)者，她師從的對象更在十年以前，是一個美國人，據(jù)說是一位大學(xué)老師，叫做邁克爾·弗蘭克斯。黃韻玲1991年的名作《關(guān)不掉的收音機》對此有過交代，在第二段她唱：“大佑的情歌，Michael Franks的憂郁，總是懂得我現(xiàn)在的心，永遠收藏我心中所有的秘密?！?/p>

但弗蘭克斯也不是原發(fā)者，弗蘭克斯的師承，又要前推十年。1964年，巴西出現(xiàn)了一位大師，叫做吉奧·吉爾伯托。吉爾伯托寫了一首歌，不僅風(fēng)靡了他的家鄉(xiāng)，也風(fēng)靡了美國，得了格萊美獎。這首《伊潘內(nèi)馬的女孩》（The Girl From Ipanema），所有的小資們可以去聽聽，到底你現(xiàn)在的偶像厲害，還是這首歌更厲害。

《伊潘內(nèi)馬的女孩》毫無疑問，是小資音樂的第一首經(jīng)典，以今天來算，44年了。

吉爾伯托的風(fēng)格，現(xiàn)在許多人已經(jīng)知道了——芭莎諾娃。Bossa Nova是葡萄牙語，從字面上也不能說明什么意思，它的原意是“新浪潮”，等于說，一種新的音樂風(fēng)格來了，等于什么也沒說。

芭莎諾娃是巴西的民謠風(fēng)格，結(jié)合了美國的爵士樂、法國的德彪西，它的創(chuàng)造者一點也不小資，大多數(shù)是窮人。巴西很窮，到現(xiàn)在還很窮。

日本有一個被小資們奉為天后的歌手，小野麗莎。對了，在小資們眼里，她是天字第一號的小資代名詞。小野麗莎玩兒的是地道的芭莎諾娃。說到這一點，確實讓人想起民族性格的不同。日本人愛學(xué)習(xí)，而且不恥于原模原樣地學(xué)，所以會有小野麗莎：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卻唱著地地道道的巴西人的音樂。

黃韻玲比小野麗莎早，而且，她有一種未成熟的、夾生的、自我發(fā)明的巴西味兒。早期她唱的都是失戀情歌，沒有你的圣誕節(jié)呵，在早晨接到戀人的結(jié)婚喜帖呵，諸如此類。失戀當(dāng)然痛苦，但黃韻玲的失戀突出的不是痛苦，而是孤單一人的寂冷，甚至，是一種孤獨的享受。

1991年，黃韻玲出了一張非常經(jīng)典的專輯，《平凡》。她所有早期夾生的東西到這一張都沒有了，旋律非常舒展悠揚，每一首歌都好聽。我最佩服的是，它最終不是芭莎諾娃，雖然有著與之近似的情調(diào)。黃韻玲召來了一幫南美樂手，圍著她伴奏，奏出我稱之為“安靜地閃爍和低語”的風(fēng)格。

這個時候她的失戀情歌也變了，變得更具有敘事性，更朦朦朧朧、撲朔迷離，什么都不直說，情節(jié)殘缺不全，但是非常有戲劇性，有張力?？闪袨辄S韻玲頭號經(jīng)典的《三個人的晚餐》，就是這么一首歌曲。詞家姚若龍?zhí)畛龅脑~，就是三個人在一個餐廳（也許是咖啡館）的一頓飯，三個人都不說話，各懷鬼胎，而情變、心事、哀怨、三角戀都在其中閃動，在寂靜和夜色中閃動。落地窗外是斑斕的星光，這餐飯怎么也吃不完，因為三個人不知道該如何互道晚安。

此后黃韻玲進入她的黃金期。1994年《黃韻玲的黃韻玲》，是她的第二張經(jīng)典。如果說《平凡》主要成就的是歌曲，那么《黃韻玲的黃韻玲》主要成就的是配樂。這張專輯的每一首歌都是畫，都是黃韻玲用豐富的樂思、精靈古怪的動機、多樣的配器畫出的畫。歌曲不怎么抒情，變得別別扭扭，彎彎繞繞。旋律很碎，歌詞是印象派的，小王子、月光游泳池、動物園、星期六的音樂會、大雪……瞧，這就是她所唱的內(nèi)容 ：

你說的是什么跟什么為什么要什么/你問得太多/你說的是什么跟什么為什么要什么/我不想再說

傘是你的/書是我的/秘密留著/你是好的

這首歌叫做《我是壞的》（1993年，徐玫怡詞）。即使你聽不到旋律，你也可以猜測那片斷化的、閃爍的、小可愛的旋律。

黃韻玲還有其他小資歌手所沒有的。比如，她的樂器能力、全能的編曲手藝。迄今為止，《彩色季節(jié)》（1993）依然是臺灣樂壇上罕見的純器樂專輯，別的才女不管怎么才，這樣的全活沒辦法拿下來。再比如，《男孩看見野玫瑰》、《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一個小精靈寫出來的東西，居然可以被男歌手唱出那樣的荒凉，如此遙遠，如此絕對，如此孤曠的大美。

別的小資歌手，寫不出這樣的旋律。舒展和瑣碎，一般而言，是兩種相互拒斥的才能。

黃韻玲今年44歲，還被人稱為小玲，還是一副小孩兒樣；她的音樂也是這樣，很靈氣，也很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