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路和一座廟的故事

一條通向歷史的路也通向了今天。一座寺廟記錄了歷史，也記錄了今天。

洪武爺弄出了這個路。山里的路，沒名兒。

崇禎爺造了這個廟。山里的廟也照樣有個叫法，叫三疊寺。

路還有著，有人走著，進(jìn)山砍柴，山民上上下下就這個路。

三疊寺沒有了，怎么沒有了，后來的人說是燒了。

北趕大元，明軍一路打著勝仗過來，兵臨北京城下。元韃子招架不住，出了安貞門一路北跑，不顧大都北京，進(jìn)了北陲大漠。立秋時節(jié)，朱元璋進(jìn)了北京城。洪武爺屯兵北京城外，又分兵派將，連續(xù)進(jìn)入大漠。于是，轉(zhuǎn)眼數(shù)九隆冬。這一年北京雪又來得勤。

一路從南邊過來，明軍全無御寒準(zhǔn)備。留在大都的，營中寒冷不能取暖。外征大漠的，千里不見根草，有糧亦不能造飯。前后軍中，皆需忍饑受凍，上下將士，多有傷病。

朱元璋那么大來頭，元韃子慌了神。其實(shí)元韃子根本不用跑。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咱們后話拿到前邊兒來說，希特勒幾十萬機(jī)械化部隊(duì)鬧著玩似的一家伙開到莫斯科，兵臨城下，也是在天還不冷的時候。可人家斯大林就心里有數(shù)，不跑，就是不跑，不但不跑，還在紅場閱兵。閱完兵等著希特勒，天寒地凍，看你怎么辦。結(jié)果希特勒凍得槍拉不開栓，車打不著火，兵們將們的都凍殘了手腳。斯大林呢，吃飽了喝足了，穿得暖暖和和地出了城，一仗下來，希特勒就勒里勒特了。元韃子如果以逸待勞地扛到冬天，再扛到朱元璋受不了北國風(fēng)光的時候，瞅準(zhǔn)空子出城決戰(zhàn)，或許大明朝就沒有了后來。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朱元璋一看不行，就趕緊想辦法。他在各部抽出九千人編成了一支臨時建制，然后找出了一個叫徐萬生的中軍將領(lǐng)，說徐萬生，派你個活兒。徐萬生說，行，您說吧。朱元璋說，聽說北京西邊山多林密，這九千人交給你，你去給我弄點(diǎn)柴禾來，先弄夠一個冬天用的再說。

徐萬生領(lǐng)命，讓手下這九千人弄齊了應(yīng)用的家伙，之后就浩浩蕩蕩開進(jìn)了北京西山，在一個叫陽臺山的地方扎下了九千人砍柴大軍的營寨。

野生野長的柴木，是老天爺?shù)亩髻p。這一帶有十幾戶山野人家，大約從秦始皇或漢武帝那時候就在這陽臺山繁衍生息，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了一千好幾百年。這一帶再往山里頭就不再有路，也不需要路，因?yàn)椴挥猛嚼镱^鉆，老天爺白給的這些，年年采用年年新生，光是眼前腳下就讓人受用不盡。

但是，風(fēng)卷殘?jiān)疲灰惶旃し颍狡碌滋幒蜕侥_下的柴木就讓徐萬生這九千虎狼子弟砍削殆盡。在這里安身立命的十幾戶人家眼睜睜也就在一天之中失盡了生活和生計(jì)。

山民們行走串聯(lián)，要去面對兵們討個說法，討說法實(shí)就是討回生存?？呻m說是些柴禾兵，卻也行營帥帳，九千人也是鋪天蓋地的虎狼陣勢。討說法，山民們想時膽大做時怯。

有個女孩兒，叫山果子，十六歲一個黃毛丫頭，她說她去找那些兵。

我去找他們，她說。山民們擔(dān)心見了那些兵不知如何說。

山果子說，滿地都是理，拿起來就能說。

于是，大伙就擁著山果子到了明軍營地。

話又說回來，雖說是虎狼陣勢鋪天蓋地，但磨刀霍霍只向柴木不向人。不是以濺血見死做目標(biāo)，來的又都是在家山民，軍中衛(wèi)士便不必橫槍豎劍，如臨大敵。

山果子說，你們是哪兒的，上我們家門口來斂柴禾。

衛(wèi)士說：“奉命砍柴。”于是一來一往口角起來。

帳外動靜驚動了帳里面，柴草統(tǒng)帥徐萬生走出來，就問怎么回事。

山果子說，你是管事的？干嗎不叫我們活。

徐萬生說：“你這小妞兒，上來就是一片黑云彩，怎么不叫你們活?！?/p>

山果子說，滿山的柴禾都叫你們弄走了，我們?nèi)兆釉趺催^？

徐萬生說：“軍營需要這些柴草，官家打仗也是為你們能過好日子。”

山果子說，你們打完仗，我們?nèi)純鏊懒?，還說什么好日子。

徐萬生說：“眼下有了洪武爺，有了大明朝，我們……”

沒等徐萬生說完，山果子搶進(jìn)說，什么朝我們也得過日子，元韃子也沒叫我們沒柴燒。

徐萬生說：“你這小丫頭，敢跟爺這樣說話?！?/p>

山民們說，說說也不行？鬧朝代，你們愿鬧你們鬧，我們得燒柴。

“好，”徐萬生說：“爺我原也是個打柴的，天火燒了林子，這才吃糧當(dāng)兵。天火不燒這片山，是叫你們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那你們就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p>

山果子說，禿山禿嶺，讓我們拿什么過日子。

徐萬生說：“我把柴禾還給你?！?/p>

山果子說，你正連車帶馬往外運(yùn)，胡說能把柴禾還給我。

徐萬生說：“說還就能還，只是我有一條件。”

就怕你不說。

“你得給我當(dāng)媳婦兒?！?/p>

山民們說，還是存心不讓活。

山果子說，你先賭誓還我柴。

徐萬生掣出護(hù)身寶劍，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如果爺不還你柴，看見沒有———”說著隨手將石塊撩上天，石頭下落，又將寶劍朝上迎，當(dāng)啷一聲，石塊碎在半空中“———這塊石頭就是爺。”

徐萬生賭完誓收起劍，笑臉看著山果子。

山民們說，丫頭，不能給他當(dāng)媳婦兒。

山果子說，當(dāng)了。只要把柴禾還我們。

徐萬生說：“丫頭你也應(yīng)該賭個誓?！?/p>

山果子順手拾起一段柴，抬腿在膝蓋上扛作兩截，說，我沒有寶劍，也沒你的力氣，這段柴禾好比你的石頭，把柴禾還給我們過日子，我就給你當(dāng)媳婦兒。

山民們又說，不能給他當(dāng)媳婦兒。山果子有娘又有爹，也說不能給他當(dāng)媳婦兒。

徐萬生哈哈笑起來：“北人有言無信了?！?/p>

山果子說，誓是我賭的，有言有信，我就給你當(dāng)媳婦兒。

徐萬生又是哈哈笑：“全都回家等柴吧?！庇谑牵矫駛円梢苫蠡笊㈤_去，陸陸續(xù)續(xù)往回走。

山果子猶猶豫豫沒動地兒。徐萬生說，你還真想給我當(dāng)媳婦兒！

山果子說，那么說，還我們柴禾是假的。

徐萬生說，鐵都碰碎了石頭，帶著你老爹老娘，回家等著柴禾吧。

山腳和山底坡下，山民們賴以生存的柴禾已經(jīng)砍光，九千兵又挺進(jìn)山中砍了十天柴。十天中，九千兵深入林山腹地，每天兩回進(jìn)出往復(fù)，在無路的山中踩出了一條溝連山里山外的砍柴的路。

徐萬生沒有欺騙山民，他在九千虎狼子弟中發(fā)出一令。于是，也是在后來的十天中，兵們往山下背運(yùn)柴禾時候，人人手中都另捎帶一把，柴禾一把又一把，有條有理地順路放進(jìn)那十幾戶山民院中。不到十天，山民家家，眼看著柴禾滿院，已無閑處，于是都說不要了。但兵們要遵從軍令，便還是一把一把地往院里撂。于是，十幾家山民，家家院中柴禾堆摞得上房上墻，最后只得又撂到院柵外面。十天里，山民們家家積柴上萬把，連用帶賣，也夠開銷兩三年。后來，防風(fēng)保水，山民們就不再采折居家近處的林木，需要時候，就沿著九千虎狼兵踩踏造就的那個無名的路到山里林深處。當(dāng)然，這是后來后來又后來的話了。

徐萬生完成了朱元璋給他的活兒。

知道明軍要走，十幾戶山民聚集到營寨前，看他們埋鍋造飯，看他們拔寨套車，看他們扎捆最后一趟柴草。前隊(duì)陸續(xù)開拔，徐萬生監(jiān)督后隊(duì)。最后一隊(duì)完成準(zhǔn)備，得令離開駐地。

十幾戶山民站立周邊，足足兩個時辰。

徐萬生走出幾步又踅回馬頭，朝著山民一拱手：“百姓們，徐萬生替大明天子謝過了?！?/p>

我呢———山民中有人喊。

循聲望去，徐萬生露出一笑，特又朝山果子一拱手，隨后扭身揚(yáng)鞭。

山果子呆望片刻，千種委屈萬種嗔怨，彎腰拾起半截柴杈，大生其氣地朝徐萬生背影扔去，哼！蠻子到底靠不住。

山林寂靜聲傳遠(yuǎn)，徐萬生二次踅回馬頭：“小丫頭不得亂講，蠻子說話靠得??！”一言罷了，轉(zhuǎn)身催馬追趕前隊(duì)。

一年又一年，不改朝也得換代，于是一代又一代。人間早就忘記了朱元璋進(jìn)北京時候的西山砍柴，當(dāng)然也早就不可尋覓山果子，不可尋覓徐萬生。

天啟皇上一死，魏忠賢的日子就到了頭。朝野彈劾魏忠賢，歷列十大罪狀。崇禎爺坐定金鑾殿，決心整頓國法朝綱，于是崇禎二年詔定魏忠賢逆案。案結(jié)后，魏忠賢剝除所有官職俸祿，發(fā)去江蘇護(hù)守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的爺娘祖宗陵。

天啟皇上七年在位，天天擺弄些錛鑿斧鋸，七年不理朝政。魏忠賢在皇上身邊干的是秉筆太監(jiān)的活兒，于是得有專權(quán)便利，于是七年毀綱亂法。崇禎爺?shù)腔睿褐屹t一夜間從個二皇上變作了階下囚。

成了階下囚不像階下囚，魏忠賢發(fā)配江蘇，帶上千匹好馬，集八百壯丁護(hù)送家財，一行出京南行，前后綿延，浩浩蕩蕩。文武朝臣耳聞目睹，繼又紛紛上疏，說魏忠賢大奸大惡，罪在不赦，如今從輕發(fā)落，本是皇上法外施仁。魏逆不思皇恩，反倒弄了千百亡命之徒呼嘯招搖，顯然已呈叛逆之相。崇禎一聽有理，就想另論其罪，于是即命魏忠賢見詔返京。

魏忠賢料定回京必不得好死，便于接旨當(dāng)夜拿根繩兒往脖子上一勒，自行作了了斷。罪名又多了一個抗旨不遵。

魏忠賢畏罪自戕，人死罪也在。隨在身邊心腹人等不敢亂動，老老實(shí)實(shí)返回京城聽候發(fā)落。

魏忠賢心腹中，有個叫張千算的太監(jiān)，魏忠賢發(fā)落，也便跟隨離京。魏忠賢一死，哪敢亂說亂動，也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返回了京城。魏忠賢逆案再審，張千算被認(rèn)定魏忠賢死黨羽翼。

張千算助紂為虐，本是死罪，但崇禎沒有殺他。崇禎沒殺張千算，張千算是占了跟崇禎爺同庚的便宜。張千算不但跟崇禎同年生，而且同月又同日。崇禎做信王的時候，就聽說宮中有個太監(jiān)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原來就是這個張千算。

張千算不殺，但也不能留在宮里，想來想去，就把他發(fā)到了鞏華城。

這個鞏華城距離京城實(shí)不是很遠(yuǎn)，就在北京北面沙河鎮(zhèn)。在去往天壽山明陵的途中，鞏華城地處中間位置。鞏華城城圍不大，但設(shè)備設(shè)施緊湊齊全，是明朝皇上北行去往天壽山拜謁祖陵時候的歇腳行宮。明皇謁陵去往天壽山，朝發(fā)暮至鞏華城，就在此處歇息一宿。回程時也是如此。張千算被發(fā)到鞏華城，平日里撣土除塵，專值卻只是在謁陵鑾駕歇宿時候給皇上倒洗腳水。

到鞏華城就事，擦桌子掃地，張千算勤勤懇懇。死中得活，時時仔細(xì)處處小心，就等著哪天伺候皇上來洗腳。

清算了魏忠賢逆黨，崇禎神清意爽。事情一天天做著，日子也一天天過著。

冬至節(jié)皇室祭祖大典，張千算終于等來了皇上。冬至前兩天，崇禎車輦進(jìn)了鞏華城。

張千算會洗腳，宮中少有人知。當(dāng)初魏忠賢每晚洗腳，全由張千算伺候。就是發(fā)去江蘇途中，魏忠賢每晚洗腳大事也都仰仗這個張千算。

崇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了《道德經(jīng)》，兩腳插在木盆中。

崇禎爺在宮中時候，每晚洗腳，洗腳就是洗腳，洗洗涮涮擦干凈，然后該干什么干什么。

活該張千算能讓皇上記得住。張千算洗腳，心應(yīng)手，手隨心，心手會意，上下左右，專能在人腳的穴點(diǎn)上頭用功夫，飄柔松婉，能讓人心曠神怡。

崇禎感覺快活，便移開手中書本往底下觀瞧，一個太監(jiān)正玩玉般地在自己腳上按撫推旋。

“抬起頭來。”崇禎說。

奴才不敢。

“抬嘛，抬頭無罪，抬起來?！?/p>

張千算抬起頭，白白凈凈一張書生臉。

“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你?！?/p>

魏逆一案，奴才受了皇上天恩。

“嗯，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張千算？”

皇上日理萬機(jī)，小事也能記得清。

“你跟朕同年同月同日生，為什么朕是皇上你不是。”

張千算渾身顫抖渾身汗，咕咚一聲跪在地，說皇上要?dú)⑴胖还軞ⅰ?/p>

“唉，誰說朕要?dú)⒛憷?。”崇禎又指指下面洗腳盆：“嗯？沒完事就扔下，朕可真要?dú)⒛懔??！?/p>

張千算趕緊起來，兩手重又伸進(jìn)洗腳盆。

崇禎說：“張千算你不用怕，朕是閑來無事說話玩，還想問你那句話。”

奴才想，準(zhǔn)是時辰不一樣。

“那你是什么時辰出生的?！?/p>

奴才生在那日寅卯交替那一刻。

“朕也是生在那一刻。”

張千算說，那一刻正是公雞司晨時候。雞鳴有初聲和尾聲，奴才有命在尾聲，皇上一定在初聲。初在天尾在地，所以皇上必定是皇上，奴才只能是奴才。

崇禎聽完仰身大笑：“好你一個張千算，算來手巧嘴也巧。”笑畢俯身，一腿趟翻了洗腳盆。

有明一季，北部邊關(guān)一直未得安寧。天啟年間，關(guān)外滿清勢力早已咄咄逼人，崇禎初年，中原內(nèi)地又有農(nóng)民軍四處蜂起，大明王朝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大明王朝的日子不好過，就是皇上的日子不好過。恰在這個時候，崇禎又中了關(guān)外滿人的離間計(jì)，自毀長城，錯殺了鐵心鐵膽抵御清軍的兵部尚書袁崇煥，活活給北面滿清敞開了一扇南進(jìn)大門。

整肅魏忠賢逆黨的輕松大氣還沒有出完，處死兵部尚書的錯案就又讓崇禎睡不著覺了。于是崇禎一病不起。太醫(yī)們小心呵護(hù)調(diào)理，很長時日難見起色。

崇禎說，我這個病叫什么病呀，說怕是難好了吧?；屎竽锬?，文武官僚輪流值守探望，自然是一連串吉祥話地開導(dǎo)安慰。崇禎說，病好不了就好不了吧，不怪太醫(yī)們。又說當(dāng)皇上不如當(dāng)和尚，萬一老天可憐，讓病好了，那就好好修個廟。眾臣忙跪，說可以好好修個廟，萬萬不可當(dāng)和尚。崇禎說，金口玉言，朕想定了，不好便罷，一旦病好，就是要去當(dāng)和尚。

西山東麓，面朝京城一片峰巒，就是陽臺山。崇禎臥病，連續(xù)一百單八日。天可憐見，一百單八日過后，崇禎病愈。朝臣有奏，說皇上臥病，是一時間世事陰霾籠罩。如今陰霾開散，陽氣漸升，皇上宜移駕登臨陽臺山，富攬陽氣，徹底拔除陰霾，統(tǒng)鑒大明。

陽臺山一直就叫陽臺山，順著平川到山底，進(jìn)山只有一個路。

崇禎問：“這個路叫個什么路?！?/p>

左右答，比不得京城，山野有路沒有名。

崇禎問：“山野中間要路有何用?！?/p>

燒柴取暖做飯，賣柴謀作生計(jì)。山民進(jìn)山斂柴需走此路。

“何時有的這個路?！?/p>

左右你我相顧，搖頭全說不知道。

一塊碎石在腳頭，崇禎輕輕趟了一腳，問：“這塊石頭有多大。”

大約一斤又八兩。

崇禎說：“唉，朕是問它年齡有多大。”

左右拾起石頭把玩?zhèn)骺?，說，看來小有三百歲。

崇禎說：“這個路雖說沒有名，算來也應(yīng)小有三百歲?！?/p>

皇上說得對，這個路就是小有三百歲。

順路緩登，走過路邊一塊平川地，崇禎說：“歇了吧?！?/p>

眾人歇下才發(fā)現(xiàn)，這塊平川地原來卻分上中下，平平板板一連三疊。崇禎站下腳來，轉(zhuǎn)前轉(zhuǎn)后來回看，忽然問到：“朕在病時說過什么來著。”

左右又是你我相顧，遲遲未語。

崇禎說：“不敢說朕就說了吧，朕說單等病好，造廟出家，是不是?！?/p>

眾人忙說，那是皇上心如天闊，臥病也還不廢笑談。

“不是笑談，”崇禎抬手環(huán)身一攬：“就在此處造個廟。”

君無戲言，君不廢言，崇禎四年，皇上朱由檢詔旨造廟。于是，造廟、造廟，眾人呼應(yīng)。

崇禎八年，視察新成寺院，崇禎再次登臨陽臺山。

皇城到陽臺山九十里，崇禎特罷早朝起身。鑾駕行至沙河鞏華城，歇息一夜。次日清晨，不向北行而折西，雖不是官道，午前也就到了陽臺山。

寺院是皇上詔旨營造，崇構(gòu)杰制，碧頂朱門，非塵俗寺院可攀。寺院營建大臣請皇上給寺院命名，崇禎巡看逐級起高的三重院落，便就地拾趣，賜名三疊寺。于是山門橫匾題“敕建三疊寺”。

崇禎乘著興致，說晚上就住在三疊寺。

見皇上不打算回返京城，左右人等又是面面相覷?；噬险f要造廟出家，擔(dān)心崇禎就此怠慢朝綱。于是敦請圣駕還朝。但崇禎說：“少說話，朕至今還想當(dāng)和尚。”

少說話不是不說話，眾臣說，君王皈依，出家歷來常用替僧。外憂內(nèi)患，皇上不可不皇上。

“用替僧？”

聽皇上如此發(fā)問，眾人于是亂口一詞，用替僧，用替僧。

“你們說，誰來替朕當(dāng)和尚?！?/p>

眾人說，可在叢林中宣征，也可在叢林以外點(diǎn)用?；噬现灰芯湓挘匀挥腥水?dāng)和尚。于是奏請皇上先回宮，說鞏華城那邊，張千算還在等著皇上回程時候洗腳呢。

崇禎說：“張千算？這奴才倒也真孝順?？烊?，這會兒就叫他過來?！?/p>

眾人說，皇上叫他來洗腳？崇禎說：“少說話?！北娙搜矍蒲?，面觀面，看來皇上還是不想走。

陽臺山到鞏華城，一去一來四十里，快馬又加鞭，往復(fù)未足一時辰。

皇上歇在寺院中疊的南偏院，張千算聽命跨院進(jìn)屋時，懷里抱著洗腳盆。進(jìn)門就跪，說能給皇上洗腳，是最叫奴才快樂的事。

崇禎說：“從今往后，朕腳不用你洗了，你就給佛祖宗洗腳吧。”

張千算說，皇上就是佛祖宗。

“唉，皇上不是佛祖宗，佛祖宗才是佛祖宗。朕是叫你削發(fā)念經(jīng)，替朕在這兒當(dāng)和尚?！?/p>

張千算說，奴才還是愿意伺候皇上洗腳。崇禎全不理會，端正起音聲：“張千算聽旨?！睆埱懵劼暦亍３绲澱f：“著張千算即日起稱千算法師，住持陽臺山敕建三疊寺?！?/p>

張千算受命謝恩，成了三疊寺第一代住持僧。第一代住持僧千算法師，也是三疊寺末代住持，當(dāng)然，這是后話，暫不去說。

于是，晚上，皇上就住在了陽臺山三疊寺，宿鋪就在白天歇息之所寺內(nèi)中疊南偏院正房。

這一天是崇禎八年臘月初八。

三疊寺自從打開山門，香火日盛，供養(yǎng)不絕。宮廷里不時也有人奉詔受旨來給三疊寺提供生活用度。大雄寶殿供奉的自然是釋祖尊位，但在三疊寺，大殿中還另供一物，就是皇上的洗腳盆。千算法師說，皇上是現(xiàn)世的佛祖宗，供這個洗腳盆就是供皇上，供皇上就是供佛祖宗。

又有南北云游掛單僧人出入，住上十天半月，習(xí)佛勞作，談?wù)f世事。近處山民，也多有親近佛祖的，就來寺中燒水做飯當(dāng)義工。千算法師住在三疊寺，想起當(dāng)太監(jiān)的日日懸心，真鬧不懂干嗎不早就當(dāng)和尚。

過了一年多，宮里來人，帶著兩個和尚，說皇上說了，打仗平亂又鬧災(zāi)荒，國庫匱乏，三疊寺今起停歇供養(yǎng)。送來兩個能干活的，一起自行勞作維持，不可荒蕪了敕建的寺院。

送來的兩個和尚一個叫如尺，一個叫如寸。千算法師面白皮細(xì)，如尺如寸卻是身大腰頇，好像他們不管是誰，倆指頭一伸就能把千算法師掐死。可這倆卻讓千算和尚呼來喝去地使喚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千算法師學(xué)會發(fā)脾氣了，發(fā)起脾氣來，如尺如寸頭不敢揚(yáng)，氣不敢出，那種服服帖帖與身大腰頇極其不相對稱。千算法師也許原本就是有脾氣的，但當(dāng)奴才就不能發(fā)。這回有人給自己當(dāng)奴才，才知道當(dāng)主子才是真快樂。

皇家不給供養(yǎng)了，但是三疊寺還是敕建三疊寺，又有皇上的洗腳盆，所以除了敬重佛祖，還敬重著“敕建”兩個字，敬重著皇上用過的洗腳盆。敬重著也親近著，附近十幾戶山民高高興興地給三疊寺貢獻(xiàn)勞務(wù)。

山民們用柴禾本來就不砍采居家近處的。為著養(yǎng)活三疊寺的一方風(fēng)水，后又有了不得在三疊寺周圍看得見的地方斂柴的御旨禁令。山民們采柴就進(jìn)山，進(jìn)山有路，就是當(dāng)年洪武爺?shù)牟癖鴤兘o踩出來的那個路。

山葉兒和山豆芽，倆丫頭砍柴，結(jié)伴進(jìn)了山。回家的時候竟是半夜，也沒見柴，失魂落魄，好像剛讓鬼給打了一回生死劫，問了，什么也不說，姐兒倆就是哭。

過了兩天，義工中有人在三疊寺中疊的南偏院外面看見了山葉兒和山豆芽砍回的柴禾。柴禾都是一樣的柴禾，難說一定就是誰的，但是捆柴的繩子一家一個樣，況且是山葉兒和山豆芽的柴刀插在柴捆上。

姐兒倆看見了自己的柴刀，拼上去都抓在了手里，山豆芽要抹脖子，山葉兒兩眼冒著火說，我去殺了他。一個要自殺，一個要?dú)⑷?，都被家人和鄰里硬阻善勸地制止了?/p>

山豆芽還是說，我不活了。旁人似懂非懂。

山葉兒說，活，干嗎不活，我不死我就殺了他。大伙問山葉兒要?dú)⒄l，于是姐兒倆就哭著顫著地大罵千算和尚。于是大家都明白了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

事情發(fā)生在深秋時節(jié)，主犯人是身為太監(jiān)的千算法師，協(xié)從者是如尺如寸倆和尚。這一年是崇禎十年。

山民中有不怕事的，就伴了山葉兒和山豆芽的兩親向千算和尚當(dāng)面問罪。千算和尚振振有詞，說天氣涼了，廟里只是要買下她們的柴禾，就這些。

有主犯有協(xié)從，有人出證有人問罪，卻是沒有人論斷與裁處。三疊寺變得先是衙門才是寺。

附近的十幾戶山民疏遠(yuǎn)三疊寺，不再往去做義工。但別處的香客仍是進(jìn)出不絕，就是從通州府過來上妙峰山遠(yuǎn)道朝拜的商農(nóng)百姓，也多有不走大道，專門繞經(jīng)陽臺山妙峰小道，為的是上三疊寺給皇上的洗腳盆磕個頭。

來瞻仰皇上洗腳盆的，花花綠綠，多是紅塵中人。

千算法師又生別想，于是洗腳盆收存到三疊寺中疊的南偏院，不再擱在大殿中。

洗腳盆移開大殿，放進(jìn)南偏院崇禎住過一宿的正房里。供奉還是要供奉，進(jìn)入皇上住過的地方瞻仰御用過的圣物，朝覲者要有十足的篤意誠心。千算法師在偏院里面，如尺如寸守在進(jìn)門的地方。誰有十足的篤意誠心可以進(jìn)去院中，門口的如尺如寸說了算。

常常是在亂哄哄鬧哄哄過后，才有人覺出不見了誰家的女人家。也常常是白天亂哄哄鬧哄哄過后的那樣的夜晚，三疊寺里能傳出讓人驚恐又揪心的響動。響動就來自三疊寺中疊的南偏院。南偏院的再南側(cè)就是三疊寺的南外墻，夜深時候，有人在南墻外不是一回地聽到過那樣的響動。

砍柴的進(jìn)山路緊鄰三疊寺北墻外，采柴進(jìn)山必須要走這個路。山民背著柴草從寺外經(jīng)上經(jīng)下，對三疊寺不再理會。他們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對三疊寺早由敬而近又敬而遠(yuǎn)，又因畏因恨更遠(yuǎn)之。于是三疊寺也就沒有了山柴供養(yǎng)。

如尺如寸在經(jīng)由三疊寺一段的山路設(shè)柵封閉，把路徑引向了三疊寺。進(jìn)山出山的這個路在這里變了樣，變得必須經(jīng)由寺院山門和后門。千算法師帶著如尺如寸倆和尚在寺院山門，指著外墻一大張字條，說皇上說了，山民供養(yǎng)佛祖宗，上山砍柴，回經(jīng)三疊寺，每回必須撂放柴禾一把。

山葉兒說，我要?dú)⑺浪?/p>

山豆芽說，我也要?dú)⑺浪?/p>

一個很有年紀(jì)的山民說：“他說讓給撂一把，咱就給他撂一把?！?/p>

自從“他說讓給撂一把，咱就給他撂一把”之后，在那樣的夜晚，三疊寺的中疊南偏院依舊會有讓人驚恐又揪心的響動。

自從“他說讓給撂一把，咱就給他撂一把”之后，山民背柴下山，必須從后門穿行三疊寺，把手中另備的一把柴禾撂放在寺院中。

于是一年又一年，山民們一把又一把，三疊寺中的柴禾，除去用度，儲存在上中下三疊院中的，眼看著就要上房上墻。

于是一年又一年，告訴大家“他說讓給撂一把，咱就給他撂一把”的很有年紀(jì)的山民老死了。

于是一年又一年，要?dú)⑷说纳饺~兒長大了，要自殺后來也要?dú)⑷说纳蕉寡恳查L大了。

忽然有一天，夜半間聲色大作。飆風(fēng)行走，遠(yuǎn)從西北卷地而至，在陽臺山叼起一處擁天大火。山民們?nèi)汲鑫莩鲈?，正驚恐萬狀地四下循看，卻見大火只在三疊寺院內(nèi)橫豎奔跑。一年又一年撂放堆積的數(shù)以萬把計(jì)的干柴，把三疊寺封鎖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大火齊天，徹夜高燒。

天亮火熄，三疊寺外面，一切如舊，里面卻已是一片廢墟。這一天是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

這一天，天亮的時候，李自成攻進(jìn)北京城，崇禎皇上吊死在煤山。

公元2006年年末的一天，這天，晴，偏東風(fēng)一二級，平均氣溫攝氏零度。

這天，北京一個小破作家跑到西山，他一會兒在道上，一會兒在亂木叢中，手里攥著半截木棍到處亂捅，看樣子像是幻想著能捅出個什么金佛玉璧來。捅了大半個上午一無所獲，就又轉(zhuǎn)入一條岔道往山下走。一邊走著，偶或趟一腳道邊的碎石頭，那石頭趟一腳也滾不遠(yuǎn)，跳兩下就停下來，仍呆在道邊。小破作家看一眼那碎石頭，便笑自己，真別小瞧了這個石頭，按說呢，也是個文物。多少回改朝換代，興許人家就一直在這兒，什么都看見過，比爺爺?shù)臓敔斶€爺爺爺爺。

眼看著離山底下越來越近了，發(fā)現(xiàn)了一處殘?jiān)珨啾?，不知什么去處，便跳出道邊。走近了些，又發(fā)現(xiàn)一周遭的斷壁都是雙層構(gòu)造，里外兩層間的空當(dāng)約有五六米。小破作家發(fā)財心切，挑了個斷口就進(jìn)了夾墻。進(jìn)了夾墻，腳底下零散地能偶見幾條白骨，弄不懂是什么骨便也不去用心，倒是有到處散亂的琉璃瓦殘片，揀了兩塊像樣些的揣進(jìn)衣袋。木棍往下面就很難再杵得動，于是一邊想著下回要帶把鐵鍬來，一邊從另一斷口跳到了斷墻里側(cè)。

墻外是一順下坡的路，墻里側(cè)卻是坦坦一方平川。站定后一留神，平川地是上中下一趟三層，三層都是一樣地平。剛才進(jìn)入夾墻是在上層，這會兒是站腳在中層。

中層地上，橫平豎直、行伍規(guī)矩地栽滿了果樹。哪兒來的這些果樹？

“是城里來的吧?！闭粗?，就聽有人說話，一轉(zhuǎn)身，不遠(yuǎn)處站著一老漢。

哦，是。小破作家說，老鄉(xiāng)這是您老的果園呀。

“就算是吧，我承包的。你看上下還有兩層臺，明年都栽上果子?！?/p>

于是小破作家就跟這老漢聊說起來。

小破作家環(huán)身指點(diǎn)著問道，老鄉(xiāng)，這兒早先是什么地方呀。

“早先呀，廟?！?/p>

叫什么廟呀。

“不知道。”老漢搖搖頭，帶出點(diǎn)遺憾。

怎么沒了？

“燒了唄。”

什么時候燒的？

“早了，明朝，我也沒見過。打小我就在這兒，快七十年了，一記事時候這兒就這樣?！?/p>

這廟好好的干嗎就燒了呢？

“當(dāng)家的原來是宮里太監(jiān)，哪兒是什么和尚。凈糟蹋人家姑娘媳婦兒，找燒唄。都是聽說?！?/p>

小破作家一頭霧水。

老漢又抬手往下面的一層臺方向一指：“你看那邊，是靠山門的地方。這個廟在的時候，那地方有個望塔，挺高哇。拿現(xiàn)在話說得有四五層樓高。”

廟就廟唄，望塔望什么呀。

“嘿，你是不知道呀，弄了兩個惡和尚上去，道兒上走著女人，老遠(yuǎn)瞧見，那還跑得了？騎上馬就追，弄到廟里來交給那個當(dāng)家的。交給他，能有個好兒？完事一扔，死不死也活不成啊。”

死人活人都那么大一個人，一扔？他往哪兒扔啊。

“往哪兒扔？你看，”老漢指指斷壁：“這夾墻里頭多少人裝不下呀，讓那倆惡僧再弄到遠(yuǎn)處去，也有的就在夾墻里頭給埋了?！?/p>

就沒人管？

“管？是替皇上住在廟里頭，廟都是皇上給蓋的，你想想吧?！?/p>

那，誰那么大膽子敢把這廟燒了。

“天不燒人燒，人不燒天燒。誰知誰燒的，反正一把火?！?/p>

小破作家兩頭霧水。

一老一少，聊說投機(jī)又投緣。告辭的時候，老漢指著平臺下面幾間白墻紅頂?shù)姆孔诱f：“那是我今年新翻蓋的院子，家去坐坐吧。”

不了，小破作家說，我哪天還要再來。

老漢說：“再來，再來好。西山這個地方呀，玩意兒多著呢。”

西山這個地方玩意兒多著呢。小破作家覺得這個話挺誘人，于是走出兩步又轉(zhuǎn)過身說，再來就找您，算認(rèn)識您了，和您老好好聊聊。

“行，來吧，好好聊聊?！?/p>

那，老鄉(xiāng)，您貴姓啊。

“咳，還什么貴姓啊，姓徐！”

作者簡介：

王培潔，男，北京作協(xié)會員，中國銀行干部，1968年畢業(yè)于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代表作《錫蘭貓眼》獲建國45周年小說創(chuàng)作獎；散文、小說曾多次獲各種獎項(xiàng)。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