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一段最困難的歲月里,是誰陪伴著我?是大根,一個純樸善良的普通人。我做飯,大根燒火;我病了,只有大根照顧我。我的命運被我自己改變了,而大根卻永遠離去了,也許愛與溫暖才永遠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那是我人生的一段非常歲月。
那時,因為我的文章寫出了些聲名,我便從大山里走到縣城,做了廣播電臺的編外記者。
機關在城中心,寸土寸金,住房很緊張,沒有可供我住宿的地方。
我被安置在距離縣城十幾里地外的一個郊區轉播站去住。這是坐落在一座青山腳下的大院,這個大院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半山坡上,院中央豎立著一個高大的鐵架子,那架子直聳云霄,高到頂尖上的紅燈,在地面看就如行走在高空飛機上的小燈。那鐵架是靠一圈一圈粗壯的八字形的鋼絲繩深抓到地脈深處來固定,鐵架越高,鋼絲的弧度就越大,由于這一圈一圈擴大的鋼絲,造就了一個大院,院子有幾十畝大,大得有些荒涼。隔著鐵架,有兩排遙遙相望的房屋,鐵架前邊的一排是機關的家屬院,后邊的一排,是機關儲存器械雜物等用的庫房,離這兩排房屋幾十米遠的山半腰處有轉播臺的幾間機房。
鐵架后邊做倉庫用的這排房子的邊兒上有間空屋,我就住進了這里。我隔壁的另一間小屋里還住著一個人,人稱他老點,送我的人笑著說,你要同老點做鄰居了。
“老點是誰?”人們笑笑沒有回答,說見了你就知道了。
晚上下班,剛走進屋,就聽見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太陽知道我的心,星星看著我的眼……”這聲音是粗獷的,說是唱出來的,倒不如說是吼出來的。我走出屋,見一個人個頭不高,身穿藍色的勞動布大褂,頭上歪戴一個橘黃色的塑料帽,手中拿一截玉米棒,他嘴里嚼著,口角流著汁水,他的鼻子、嘴、眼睛都是小的,見了我咧嘴一笑,笑的時候,那小鼻子往上縱著,眼睛就睜不開了,這時他的滿臉呈現著一種稚氣。
“你來了,聽說,這里要來個人。”他說。
我沒說什么,看他嚼著棒子往屋走,這時,我發現他的左腿邁步一踮一踮的,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叫他老點的原因了。可他看上去還是個孩子,也就十七八歲。
他進屋脫下藍大褂,摘下帽子,穿著一件灰白色的皺巴巴的小褂子出來,手里端著個面盆。細看那盆嚇了我一跳,盆里被一層層的干面糊住,只落個不大的小洞,小洞里放著些面,他用勺子往面上澆水,筷子笨拙地攪動著,水多的地方是個大面蛋,水少的地方還是干面。
“你這是干什么?”
“做白面疙瘩吃。”
“你叫老點?”
“那是他們給我起的,我叫趙大根。”我一時沒聽清楚,他說話好像舌頭不大好使,打著卷伸不直,最后一個字,總是說不囫圇,這根從他口里出來像是“恩”,也像“音”。
“叫啥?”
“就是樹根,甜草根。知道了不?叫大根。哈哈……”他自己大笑起來。
他笑著,筷子攪和著盆子里的面。
這里沒有食堂,我吃飯也成了問題。
開始的時候,我到街上的小吃攤,吃油條豆腐腦,吃了幾天,見了豆腐腦,嘴里就冒酸水,咽不下去了。沒別的辦法,我也用大根煮飯吃的蜂窩煤爐自己做飯吃。
好在我在宿舍的時間很少,早晨胡亂湊合一口,不動煙火。中午我就是想自己做飯吃也不可能,因為別人上班是在辦公室,我上班必須走出辦公室,到處去尋找新聞,中午趕到哪兒就在哪里吃,我的背兜里經常帶著一包方便面或是幾塊餅干。沒有特殊的事情,回來早的時候,我要自己精心做一頓飯吃,供我做飯吃的家什很簡單,一個小耳鍋,一塊面板,還有一個炒勺。我會用耳鍋做大米摻小米的二米干飯,用土豆燉西紅柿茄子,或者烙兩張蔥花油餅,打一個雞蛋湯。每做好了這樣一頓飯,我不會自己享用,會和大根一起吃。
自從我住下來,我才感到,我這時的生活離不開大根。大根挑水,生爐子;他還會封爐子,有時封的爐子幾天都不滅。我時常給他改善一下生活,不然他總是吃面疙瘩湯。大根每看到我端上這樣的飯菜,他的小眼睛就高興地睜大了,他會把臉洗得干干凈凈的,瞅著我笑。他把二米飯泡上菜湯,呼嚕呼嚕地大口吃,或是把大蔥青椒蘸上醬,卷在餅里,嘎吱嘎吱嚼,吃得滿頭大汗。我把毛巾扔給他,對他說,擦擦汗,慢慢吃,又沒人給你搶。他哈哈地笑著,擦一下汗,又埋頭吃起來。
吃過飯,我愛在院子里走走,我們住的房前是一排蘑菇云一樣的小柳樹,在微微的輕風中樹的枝葉相互摩挲著,發出窸窣的顫響,也像是在悄聲細語地閑聊。院子里大鐵架下,星羅棋布地種著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豆角、青蔥。靠墻邊離鐵架子遠一點的地方,還挺立著一片片高大的向日葵,還有樹林一樣茂密的玉米,這是前邊家屬院的職工種的。菜地的中間有條寬大的白沙土路。
在這個闊大得有些荒涼的大院,只有在我們居住的那排房屋前有一口壓水井。晚飯后,前排房里的男人們,趁這時間,散步一樣挑著水桶,穿過大片菜地,來后院挑水,女人領著孩子提著菜籃子,到自家的菜地摘點新鮮菜。大根這個時候也出來,他手里拖著根柳樹條子,仰臉看著天上的火燒云,像小馬駒撒歡一樣,在院子里跑。他的身后,被他趟起一縷煙塵,那煙霧被晚霞染成金黃色,云絮般飄揚著散去。他跑高興了,大聲地唱上一句:“我抬頭,向青天,尋找過去的從前……”
挑水的人看著他笑:“老點,你看天,找到從前那個把你叨下樹的老鴰了嗎?”他不說什么,仍是哈哈笑。
一會兒,他再吼一嗓子,“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走過來,走過來……”
又有人笑他:“誰向你走過來了,看你那熊樣,別說大眼睛姑娘,就是一只眼的瞎喜鵲,也不會向你走來。”他還是哈哈笑。
就在這樣的說笑中,如煙如云的暮靄籠罩了院落,四周景物模糊起來,院子里靜下來,我手中,拿著人們送的幾棵大蔥,幾根黃瓜,或一籃子西紅柿或青豆角,走回我的小屋,開始我一夜艱辛的爬格子的生活。
那時,我出奇地勤奮,當天采回來的素材,我沒有讓它過夜的,總要在夜里把它寫成稿子。我那時尋找的素材,可真是五花八門,遍及各個行當,各個角落。每天,我騎一輛單位配的類似郵局送信的草綠色自行車,到處跑,有時我一天跑好幾個地方。有一天,我清早在一個鎮子里,看那里的人怎樣把一堆棕紅色的泥巴,燒制成一個個形態各異,千奇百怪的花盆、香爐、小馬、小牛。午間,我又到一個村子去看那里的小尾寒羊,那雪團一樣的羊羔真是可愛極了!還順便瞧了一下住在暖棚里的瘦肉型白豬,還看了看豬舍里點的燈泡是多少瓦數。后半晌我又跑到30里地外的一個偏遠的小山村,看那里的人是怎樣把院子里的柴草、污水及人畜糞便裝入一個窖子里,建起沼氣池。主人當場用那沼氣給我燒了一壺開水,順便還看了他們在塑料大棚里養的蕨菜、苦麻菜長得是多么旺勢。村長還帶我去一戶農家,看那戶人家為90歲老人操持的喜喪宴席上,鄉村二八席八盤八碗是怎么做出來的。
夜里,我就像一頭倒嚼的牛,咀嚼百草醞釀奶一樣,把這些素材翻過來,倒過去地咀嚼,而后把它們剪裁加工,寫成一篇篇漂亮的文章。頭一天還是一堆雜亂無序的文字,第二天就變成有形式有內容的稿子,在廣播報紙上播發了。
我的表面生活過得體面而又熱鬧,可我的現實生活卻困窘而又凄清。夏天還好過一些,冬天的時候,天寒雪冷的,每天清早我要頂著白毛風跑到十幾里地外的單位上班,奉命到各處去采寫稿子。傍晚饑寒交迫地走回存身的小屋,那屋子是靠走廊的爐子帶著取暖,屋里暖氣片少,小屋子里總冷得房頂都掛著白霜。大根怕我冷,每天晚上,他把走廊里的爐子燒得旺一些,燒一壺熱水,倒在盆子里,用那熱氣,噓房頂上的霜。我也沒有辦法給他做好吃的了,因為冬天我們買不起青菜,只吃土豆酸菜。大根是打雜的,偌大個單位,燒鍋爐、打水,掃院子,夏天掏下水道,冬天掃雪,刨冰這樣的活都叫他去做,他的活兒又臟又累,他就饞,想吃葷腥。那年快過年的時候,單位給每個職工發一板帶魚,一捆大蔥。大根沒有,因為他是臨時雇來打雜的。我也沒有,因為我是編外的。
那個晚上,我們那個大院里,飄散著炸魚的香味兒,我沒心情做飯,用耳鍋煮了點小米粥,連土豆酸菜也沒有做,桌子上只有一盤咸菜條。我給大根盛上一碗粥,我自己端一碗粥。這個時候大根笑嘻嘻地端著炒勺走到飯桌前,一股魚香味頓時飄溢在屋子里,我仔細看,見那炒勺里竟是十幾個魚頭。我說:“哪來的?”
“是在水井旁撿的,我用油炸了。”
“拿出去,你給我扔出去。”
大根看著我,一時沒挪窩,但他遲疑一會兒,還是端著炒勺出去了。
他回來端起粥碗,夾了一根咸菜條,低著頭,沒精打采地嚼著,那樣子他還是在想那魚頭。我心里一陣發酸,我說:“大根,等姐掙多了錢,給你買多多的魚,讓你吃個夠。”
我這樣說,見有蟲子樣的兩行淚蠕動在他的眼角,我再也不能咽下一口粥了,我把他推出去,“去你屋吃吧。”我一個人關上了門……
過了一會兒,大根砰砰敲我的門,我打開門,見大根臉凍得紫紅,手里抱著一些大蔥。
他笑著說:“姐,咱有蔥吃了。”
“哪來的?”
“從園子里刨的。”
這數九寒天的,地上凍得裂著縫子,他竟然刨了那么多蔥!
“你真是個傻子呀!”我讓他把蔥放在地上,忙給他倒了些熱水,讓他把手放在盆子里暖著。
那個年,大根是去他的一個遠房叔叔家過的,他沒有家。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沒了,他成了孤兒,一個人饑一頓飽一頓地湊合,到大了能干活了,誰家操辦紅白喜事,壘房搭屋,他就去挑水劈柴,出一天苦力,得一天飽飯。據說,一天他餓得實在不行,爬上樹去掏鳥蛋,一只老鴰在他的頭上盤旋著大叫,把他嚇得掉下樹來摔壞了腿。幾年前,單位在他家村前的大山上埋電線桿,遇到雨天,拉桿子的車陷到泥潭里,他幫助挖了大半夜,把車抬出來。單位領導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又老實,肯下力干活,就讓他來這里打雜。
那個年,我是在姐姐家過的。我也沒有家,在我要高考的時候,父親患病去世了,母親去了哥哥家,我和父母的三口之家就沒有了。如今母親在哪,我的家就在哪,那年,母親在姐姐家,我就到那里去過年。
可那個年過得讓我委頓憂傷。
姐姐家在一個小山溝里,那里閉塞落后,人們的觀念傳統古舊,男婚女嫁在他們看來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事情。村里的姑娘十七八歲就找婆家,20剛出頭就成了孩子的媽媽。我那時25歲,還沒有搞對象,這讓人感到很奇怪,有事沒事都找個由頭,去姐姐家看看25歲的大姑娘是什么樣子的。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故此,過了年,還不到正月初十,我就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里。
年前年后的事情,讓我感到憂傷。我好像有了些變化,內心總有一些揮之不去的隱憂。我不那么堅韌凌厲了,似乎變得有些脆弱。比如,以往我在下班騎車往回走的路上,聽到廣播里播我寫的稿子,我就感到得意,甚至有那么一點自豪。可這個時候,聽到播音員甜潤好聽的聲音讀我的稿子,說我名字,我就眼窩發熱,有時眼淚就悄悄涌了出來,要碰到熟人問我怎么了,我就說是風流眼。
夜里,寫完一篇稿子,我不再那么勁頭十足地,在屋里來回走上幾圈,去想下一篇稿子該如何寫得更好一些。這時寫完一篇稿子,我總是萎靡地閉上眼睛,頭靠在椅背上呆著,有時就這樣睡著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學會了抽煙,點燃一棵煙,吸上一口,都吐出去,我愛看那煙霧裊裊升騰,似云似霧,纏纏綿綿,你勾我拽的,慢慢飄繞著散去的樣子,美極了!我愛上香煙,倒不如說是愛上那煙霧。
那段時間,我每寫完一篇稿子,總要點上一支煙,頭仰在椅子上,看那煙霧。這個時候,隔壁大根睡熟的呼嚕聲,或三兩聲輕微的咳嗽聲伴著我。我感到夜的寂寥和空曠,我想此時,屋里若有個男人,這個時候,我的頭不是靠在冰涼的椅背上,而是靠著一個男人的胸膛,同他說幾句貼心話兒,這一腔的憂傷是否就有了傾訴的源頭了。這樣想著,我就感到面紅心跳,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我知道,我想找個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走近了我。他是這個小城非常出類拔萃的人物,剛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沒幾年,就在同齡年輕人為能榮升到科長、主任之類的職務而努力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單位的一把手。他的業績卓著,才貌非凡,我在奉領導之命為他寫宣傳稿子的時候,與他相識了,他很快在我的筆下走上廣播、報紙,成為被更多人知曉的人物。他也為我的才貌所打動,我們彼此互相愛慕,我們的愛是傾心而真誠的,可卻是短命的,我們愉快地交往了幾個月,就匆匆地走到了盡頭。
那是一個秋雨連綿的日子,我們同往常一樣,在街邊的那個幽靜的小店里相會。他在來之前,好像就喝過酒,好像還哭過,眼睛紅腫。他要了幾瓶酒,放在桌上,就一棵接一棵地抽煙。最后,他還是說出了他要說的話:我們的關系不能繼續了,他的家人堅決不同意他那個身份的人娶個沒有正式工作,又沒有城市戶口的人做他的媳婦,說那樣將來有了小孩子都沒法入戶口。
他說完,口對著口喝了一瓶子酒,而后,他趴在桌上嗚咽失聲。他那白皙修長被我無數次握過的手,瘋狂地抓撓著他那烏黑油亮的頭發。他的漂亮頭發,被他的手蹂躪得凌亂不堪。我沒說什么,把桌上的幾瓶酒,拿到前臺給服務員,我就悄然走了。
頂著淅瀝的秋雨,我混混沌沌地往回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走回我那荒涼的大院,已到深夜。大根還守在走廊的門前等我。我感到寒冷,冷得渾身直打戰,我讓大根把蜂窩煤爐子搬到我屋里。大根怕爐子滅了,又加了一塊煤,他告訴我一會兒不冷了,就把爐子搬出來放到走廊里,我點頭說知道了,讓他去睡覺。
我進屋,連濕衣服都沒脫,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聽有聲音在耳旁砰砰地響,可就是張不開眼,動動身子,身子像不是我的,已經站不起來了。強睜一睜眼,見那塊蜂窩煤已經燃得快熄了,爐口冒著磷火一樣藍瑩瑩的火光。這時門被撞開,是大根進來了,他把爐子搬出去,把窗子打開,濕潤的涼風吹進來,我清醒了一些。我聽到大根在哭,他邊哭邊說,都怨我,我睡著了,沒起來把爐子搬出去,你讓煤煙熏著了。我說不出話來,像飄在云上一樣。
這以后有好多天,我躺在床上起不來。
我吃不下東西,勉強用開水沏杯奶粉喝。大根每天走的時候,給我燒一壺開水放在床頭。晚上下班回來,他總是把他做的糨糊一樣的面疙瘩湯端給我,可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那晚,他戴著口罩,端著一碗面疙瘩湯走到我床前,我吃驚地看著他,“怎么,你戴著口罩干什么?”他說:“姐,我知道,你是怕我做的飯里有哈喇子,你吃吧,今兒,我是戴著口罩做的,不臟。”我的眼里忽地涌滿了淚水,“不,不是嫌你,姐是真吃不下去。”
第二天晚上,大根回來,沒有來我屋,我以為他生我的氣了。
我還沒有氣力起來,索性閉著眼睛想早些睡。
似睡非睡地過了許久,蒙中,屋子里的燈忽然亮了,一股溫熱的清香撲進來,大根手里端著那個帶小蒸屜的雙耳鐵鍋,憨笑著站在我床前,他興奮得滿臉通紅,“姐,你猜,我給你做啥好吃的了?”我搖頭。他打開小鍋的蓋子,我看到里面是黃燦燦的,像是奶油蛋糕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么?”
“你吃吃就知道了。”
我吃了一口。
“甜甜的,有一股清香味。”
“是哪來的?”
“我做的。”
大根告訴我,他白天在一個村子里埋電線桿,中午在一個村民家里吃飯,那家的女人給他們做這個吃,他覺得很好吃,就想到我,他問人家是怎么做的,女人告訴他,這是用剛下秧的嫩玉米,在礤床上擦磨成糊糊,放上些面起子,上鍋蒸就做成了,這叫黃金塔。
大根用鐵鏟把箅子上的黃金塔割成小方塊,這時,我看到他的小拇指有血口子,還在往外浸著血水。
“這是怎么了?”
“割的,玉米秸割的。”
這時,我才知道,大根給那女人往青儲窖里扛了一畝多地的青玉米秸,人家才給了他一籃子嫩玉米。我吃著大根的黃金塔,有一股溫熱的暖暖的東西,如冰河下的水流一樣,涌動在心底,我知道,我不會再躺多久了,我快起來了。
幾天后,我堅持著上班了。
十幾天的時間,我的肉體與精神都遭遇了一場劫難。
在這劫難中,我重新認識了生活,重新認識了我自己,我對生活不再存有浮華的渴念。我明白了,我只是行走在城市街頭的一棵玉米,我的根永遠在大山里;我明白了,我是一只飄搖在城市上空絢麗的風箏,那條線拽在老母親的手里,或是系在埋葬著父親尸骨的土丘里,僅此而已!我所有的光華,是靠我那小屋里徹夜不眠的燈光,是靠煎熬著青春熱血而留在格子紙上的文字來維系,除此以外,毫無依傍!
我明白了,我要在異鄉的這里走下去,只有向我自己宣戰,否則別無他路。
我明白了,我心靜如水。我心無旁騖。
我在生活的河流中,尋覓著值得向世人報告的聲息。我日日迎著朝陽,騎上那輛自行車,走向城鄉的角角落落。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百花園中采花釀蜜一樣,我在城市的街巷里、在鄉村的山嶺溝道間,采集關于社會的、關于人生的昂揚向上的東西,那值得報告的東西,也源源不斷地為我的心魂輸入養分,使我在寂寞中,心里總有往前奔的力量。
我白天外出尋訪,夜間寫稿子,出自我手下的大量文字,載著我的希望飛向四面八方,給我帶來很多的榮譽。我簡陋的宿舍里,獲獎證書裝滿了一個大紙箱子。
可是,就在那年冬天來臨的時候,大根離開了我們居住的那個荒涼的大院。
單位讓他去山上看轉播塔,那地方在郊區外的高山上,海拔兩千多米,原來在那守塔看設備的老人,風濕病犯得厲害,腿走不了路了,需要下山養病。
大根要走了,他不愿意去那寒冷寂寞的大山,可他又不能不去。
自聽到這信兒,他就不說話了,可他手不閑著,他和了一大堆黃土泥,把走廊的火爐子套了一下。他去煤屋子,搬出很多大塊煤砸成小碎塊,用鐵撮子收進走廊,他還劈了一大堆點爐子的木柴,放在走廊的一角,不知從哪里又弄來兩張樺皮,放在木柴上,他說:“姐,我把樺皮放在這了,你點爐子時,用它一點就著。”
大根在為我過冬作準備呢!
我也為他準備了一些防寒的物品,給他買了一雙大頭棉皮靴,把朋友送我的厚厚的棉大衣和一條毛毯送給他。我把這些東西包成一個包裹,我說,你別丟了,里面好幾樣東西呢,他說:“姐給的東西,我一樣也丟不了。”
臨近走的日子,大根的情緒愈發低沉。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站在窗前的柳樹下,許久不進屋。星星出來了,月亮出來了,他還站在那兒,我說回屋吧,他還是站在那兒不動。他望著前面家屬院里,那些亮著燈光的窗子,他說:“有個家,不是一個人過日子,那可多好啊!”
大根的話,說得我心里發酸。他很小就沒了爹娘,孤苦伶仃的一個人,眼下,他是怕山上一個人的寂寞,他不想去,可我們都沒有能力改變什么。
走的那天早晨,送他上山的車,停在門口,他把自己的行李衣物搬上車,我把給他打好的包裹送上車,車要開動了,他忽然又跳下來,跑回他住的屋子里,拿出一把鐵錘子,放在走廊的一個空油桶上,他告訴我說:“姐,你要是夜里害怕,你就用這錘子使勁砸鐵桶,前邊家屬院里的人聽到,就來看你。”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轉頭跑回屋里……
大根走了,后邊偌大的半個院子里只剩我一個人。
那一幢房屋,中間是一個大鐵門,鐵門左邊是五間,右邊是五間。夜晚,那長長的一大溜房子只有我這一間房里亮著燈。每晚,剛一天黑,我就把鐵門關嚴,在里邊鎖好,然后我關好房門,再不敢出去。走廊的爐子沒有煤了,我不敢去填,屋子里沒有水了,我也不敢去走廊的水缸里舀水。我縮在屋子里,總聽到鐵門在響,像是有人在推門,而后,我又聽到走廊有嚓嚓的腳步聲,我手握著大根留給我的鐵錘,站在門后,我嚇得頭皮發炸。有時,我實在嚇得受不了,“砰”的一聲打開門,大聲喊:“誰?”可走廊里什么也沒有,靜得可怕。我趕緊關上門,躲在屋里。我鋪開稿紙,想寫稿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可任憑我怎樣定神,就是沒有思路,有時大瞪著眼睛到天亮,稿紙上卻一行字都寫不出來。
這樣的生活,我幾乎是沒法過下去了。我想另尋門路了。
我猶豫著,不知腳下的路該往哪兒走。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命運不期然地發生了重大變化。
這年,我沒有回去過年。除夕的夜里,縣領導來看望節日值班的職工,從機房出來,見我的窗口亮著燈光,便走進我的小屋里。見我一個人在煮掛面,看了我那一紙箱子獲獎證書,聽了單位的人介紹我的情況,領導的眼睛濕潤了。年后我的工作很快解決了,不久,我又被調到另一個文藝單位任了領導職務。
此后,一直忙忙碌碌。很少有閑暇回原來的單位,也沒有時間去看看大根,但我的心里一直想著他。陪朋友上壩,臨時買的夾克衫、棉襖、運動鞋之類御寒的衣物,用完后我都洗好放入一個紙箱里,給大根留著。南方的朋友來旅游,帶給我些蝦米,咸魚片之類好吃的東西,我也裝在塑料袋里,準備給大根。可去看大根的想法卻被洶涌的事務的波潮推擠著、淹沒著,一直沒有去行動。
那天,猛聽說,我和大根住過的那個大院被開發商買去了,要蓋樓。我像被什么猛然打了一下子,趕忙讓司機開車去那里。那個大院已經面目全非,推土機正在推那里的舊房屋,我和大根住的那兩間房屋,頂子已經沒有了,只剩下磚墻,停電時點蠟燭熏黑的痕跡還清晰可見,墻上還有我寫的警句箴言,紙已褪色如干菜葉般,可字跡還能看得清楚,那是大根給我貼上去的。
我要把這個地方珍存起來,哪怕它已是殘缺的廢墟。我舉起相機,那間沒了屋頂的房子映入鏡頭,那墻壁上褪了顏色的箴言映入鏡頭。在那最困難的時候,這文字曾是我精神的支撐。可后來我知道,那時我最大的支撐,是大根。因為,那些改變我人生道路的文字,是在同大根與我為伴的時候寫出來的,大根離開那個大院后,我沒有再寫成一篇稿子!
我的眼睛模糊了,一個念頭瘋狂地掠住我的身心,我要見大根。
大根在哪兒?看院子的老人說,“他死了,好幾年了,是在山上蓋小房子,起石頭的時候砸死了。”
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這是現實,還是在夢里。大根,年輕輕的,他怎么就死了?我一直覺得他在那兒,哪會兒想見,就能去見他,可想見他的時候,他卻不在了……
大根!我曾對他說,我掙多了錢,給他買魚吃,讓他吃個夠。我雖然沒有掙很多錢,但足夠買魚吃的,可是,我卻還沒有來得及買魚給他……
淚眼中,看到穿著藍色大褂,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大根向我走來;看到端著一炒勺魚頭的大根向我走來;看到他手里拿一把鐵錘,放在鐵桶上,瘦小的身影黯然遠去……我還看到他站在窗前,望著家屬院燈光時,那渴盼的眼神……
大根,在那邊可找到了爹媽?那邊可有溫暖的家?這樣想著,我不顧一院子干活的人,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作者簡介:
張秀超,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承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文聯主席、作協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飄蕩的鄉音》、散文集《骨笛》等。作品在《北京文學》《作品》《美文》《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光明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或轉載,有些作品被文集收選,并榮獲過多種創作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