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廣集五方人士人盡皆知,但形成上海主流社會的,仍為江浙人士。除此之外,能在上海主流社會稱霸一方的外省人士,當數廣東人。
廣東人在上海百年來,可講得心應手。在上海的百貨、服務及餐飲業乃至娛樂業上,獨樹一幟。我們熟知的上海四大公司,郭、馬、蔡、劉四個老板都是廣東人,還有南洋煙草公司簡家,地產商甘家伍家,中華男裝皮鞋第一塊招牌的博步皮鞋店黃家;國際飯店開業之前,雄霸上海酒店老大(中國人經營)較百樂門還早設有彈簧地板舞廳的揚子飯店三個老板何、關、張也是廣東人……
1946年上海首屆選美亞軍、上海首位大家閨秀出賽選美的(在之前,參加選美大多為舞女等)謝家樺,她父親為上?;ぴ洗笸酰褪菑V東人。此外,茶葉商巨頭唐季珊、上海第一家番菜(改良西餐)“一品香”店老板也是廣東人。
作為當代科技代表的照相館,在大多數上海人還視拍照會攝去靈魂時,1888年上海已開出三樓三底位于四馬路上的“寶記”照相館,老板歐陽石芝,就是廣東人。另外,“同生”照相館老板譚京唐,也是廣東人。
廣東籍的工商業移民作為上海新移民中一股突起的異軍,決不是偶然。
由于地理關系,廣東人其實比上海人更早接觸洋務,更早敢于遠涉重洋離鄉背井去他國謀求發展,故而早期華僑幾乎百分之百為廣東人。
廣東人與外國人開始做生意自康熙年間便開始,其中不少就是華僑經營的稱為“南北行”的商業機構,其實就是早期的中外貿易業務。
華僑在異邦他鄉吸收了西方眾多先進管理、經營之道,他們迫切欲將其融入自己的發展計劃中,而開埠初期的上海,寬廣的胸懷、兼收并蓄的寬容氣氛為這些華僑提供了一個最理想的展示平臺。
南大門廣州最早與外國人做生意,但廣東人地方觀念太重,喜結幫成派,十分排外。傳統勢力也十分頑固,這或許也是廣州雖然較上海更早與洋人打交道,然遠東第一大都會的桂冠終被上海奪得的原因吧!廣州缺乏的就是包容和海納百川的胸懷。
與廣州一箭之遙、曾為廣東省寶安縣、后割分給英國的香港,是這幫廣東華僑大顯身手的舞臺。可惜香港彈丸之地,舞臺太小,且又是殖民地,多少有點仰人鼻息之辱。與之相比,上??臻g博大,萬物待興,難怪永安先施兩大中國百貨業先驅,率先選擇上海為他們進軍內地市場的橋頭堡。
廣東人傳統就是抱團結幫,熱心帶攜同鄉同族,所以中國人在海外到處可見唐人街,意味著可以集聚成街,可見廣東人在海外的氣勢。
潮州人是廣東人中最會經營做生意的,且以節儉聞名。滬語中有句“潮州門檻”,以形容精明會劃算,可見上海人對廣東人的評價。
可以講,百多年來的上海主流社會,江浙財團與廣東商人平分秋色,而廣東人所帶入的地域文化,也隨之匯入上海大熔爐之中,為海派移民文化中一重要元素。從建筑上反映出來的如金陵路上騎樓式建筑,飲食業就更不勝其數:杏花樓的月餅、冠生園的陳皮梅、馬寶山的餅干、新雅粵菜館、新亞大酒店……特別是新雅粵菜館,在上海餐飲業起了革命性的作用,一改中國傳統餐館臟、亂、吵的形象,營造出高雅的用餐環境,并引進火車卡座式座位,因其有一定私密性而廣受歡迎,后上海各餐館包括咖啡店紛紛效仿。“新雅”還率先首創“開放式廚房”,寧可犧牲沿街二三個門面空間裝上落地大玻璃窗,令路人都可對廚房內情況一目了然。這種廚房透明化創舉,對上海傳統本幫餐館起了促進作用。
連上海的方言,也因這批廣東新移民的加入而廣東化,如“亨朋冷”——解釋全部,就是廣東外來語。此外,“一腳踢”、“埋單”、“拍拖”(談戀愛)等等這些粵語其實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已在海派上海話中流行。
上海人的生活中,也開始融進廣東一些生活習俗:如飲早茶,飯前先飲一碗夠火候夠營養的湯(廣東人稱老火湯)、搽萬金油、吃燒臘……
廣東人在上海的分布
上海人與廣東籍移民,可謂惺惺相惜卻又極具競爭性。其中關系一言難盡,錯綜復雜。
廣東籍上海新移民主要分兩大類:華僑及廣東省人。一般講,前者大多為來上海拓展企業的工商業者及部分從事文化教育人士,后者多為投親靠友務工者。正如前文提到的,廣東人好結幫抱團,因此廣東籍上海移民的分布也十分集中,且但凡集中之處,一應廣式服務業設施經營也馬上到位。
廣東籍上海新移民分布主要集中在兩大區:虹口北四川路及公共租界靜安寺路西摩路新閘路一帶。
虹口北四川路一帶,不少廣東人本身就是四大公司及一應服務行業的打工者,如“永安里”就是永安公司的員工宿舍。
公共租界層次自然比日租界的要高,這些企業高層自然都不屑與低層打工者為伍,所以都喜歡在公共租界安家。廣東人又喜歡聚居,于是一時,這一帶,特別有幾條弄堂,如新閘路上的三元坊、南京西路上的安樂坊、南匯路上的豐裕坊等,都是出了名的廣東弄堂。這些弄堂屬花園式里弄,住的都是高層次廣東人,從海關署員到洋行公司高級管理層及小老板不等。那里廣東話聲聲,穿黑香云紗唐裝的男女進進出出,儼然一個小廣州區。
為了迎合這簇高層次廣東上海人需要,一系列廣式服務設施也圍繞著這個廣東人集中區應運而生。從陜西北路南京西路到茂名路南京西路短短二百公尺左右就有兩家高層次粵菜館,一家是新近結業并改造成西班牙高級專賣店ZALA的維多利亞粵菜館(解放后改為珠江),一家為廖九記粵菜館(上世紀50年代并掉了),前者以煙熗魚著名,后者以叉燒包著名。此外,還有家伍善記童裝店開在今中信泰富廣場近陜西北路門面,女老板是地產大王伍家的千金小姐。這位地產大王幾個后代都搞藝術,女兒做童裝設計,兒子是音樂學院學生……陜西北路上的陜北菜場,以前稱西摩路小菜場,在里面設攤的菜販十有七八是廣東人,專售橄欖菜生菜、各式海魚等以迎合這一區域住戶特定的需要。菜場內廣東話此起彼伏,木拖板的的篤篤聲,真的如身在香港或廣州……
因為這些高層次廣東移民聚居,因而這里產生了一個十分特殊的服務行業——廣東阿媽,上海人又稱“一腳踢”。
因廣東不少男丁都漂洋過海,造成廣東女人十分獨立刻苦勤勞,所以上海人都知,廣東阿媽做生活一絲不茍、快手快腳,粗細活都能上手,故有一腳踢之稱。但上海人因語言、生活習俗都不喜歡用廣東阿媽,唯在這個廣東人集居圈子里,廣東阿媽十分搶手,因此不少廣東順德鄉下女人,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就為了捧這只飯碗。
廣東阿媽一般不做住家工。為打工方便,她們租住花園洋房公寓的汽車間,或西摩路小菜場背后的矮房子,與在粵菜館打工的廚子、私家車司機、西餐廳的西崽等眾多下層廣東移民集居,形成一個頗有人氣的廣東人圈子,自成一體。
自從上世紀30年代起,美軍第四艦隊陸戰部隊在現西康路新閘路駐軍后,這里又多 了一批特殊的廣東人——專做外國水手生意的娼妓,俗稱咸水妹。
咸水妹來自英語Handsome Mad,原意慷慨豪放的女孩子。不知起于何時,咸水妹成為廣東歡場女子的專利。
這批咸水妹蜂擁至今陜西北路新閘路、常德路新閘路一帶,租住一些新式里弄花園房子做起生意,確實令這一帶房產下落,特別一些弄堂如西新別墅、太平花園等名聲也變得不好了,身價大跌,不少住戶搬出去,搬進來的不少就是時鐘酒店經營者。他們將原來住宅房改建成旅館式樣因近就利租出去牟利,在這一帶形成一個著名的紅燈區。
外國傳教士很快也注意到這片廣東人聚居區的靈修。兩位女傳教人Miss Fu和Miss Jie,都是香港過來的英國傳教人,特地在今陜西北路南陽路轉角一普通三層樓民宅內辦了一個專以廣東話做禮拜的富吉堂。一眾這區域的廣東基督徒有了自己的禮拜堂。
廣東基督徒在這里從事教會活動,因為這個教會的唱詩班特別有聲有色,著名音樂家冼星海一度也經常參加這個唱詩班活動,以致一些住在附近的愛好音樂的上海人,也都加入這個教會,而且卷著舌頭講著廣東話。據說榮毅仁有兩個女兒,也是這個教會的熱心參加者。
在陜西北路新閘路口有所崇德中學,現址為靜安區“七一”中學,是用廣東話教學的,上海人俗稱其為廣東學校。校長是耶魯大學畢業的。
在陜西北路西摩路菜場對面,還有一家小小的專賣廣東叉燒燒鵝的熟食店。
我想,上海再也沒有一個區域,如這里的廣東人集居區那樣設施齊全,個性鮮亮,亦正亦邪,與域外唐人街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上海圣約翰大學專門有一班華僑學生,是海外華僑第二代,專門被父母送回這所高等學府深造。這批華僑學生帶來了棒球。這十分典型的美式運動,很快在圣約翰校園流傳開來,又從圣約翰流行到一眾西化的上海青年中。
1946年上海民航向社會招收空中小姐,其中除英語國語外,會考者能操流利粵語還可加分。可見,上海對廣東人在中國經濟中的地位,已十分重視。
可以講,廣東人上海人,并肩共同創造了中國都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