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莫斯科電影節的評獎情況,可以看到各國評委注重所評影片是否反映了各該國嚴酷的社會真實而在藝術上又有新意,但也不排除某些偶然因素會影響評審的最后結果,前蘇聯電影尤其是其戰爭題材影片創作的發展過程,有不少經驗與教訓值得我們參考借鑒。
[關鍵詞] 莫斯科電影節 前蘇聯電影 戰爭片 經驗教訓
1961年,時任文化部主管電影工作的副部長陳荒煤率領中國電影代表團參加了當年的莫斯科國際電影節。該屆電影節將一部反斯大林的影片《晴朗的天空》評為大獎,引起我代表團的“抗議”并憤而退席。那時候,隨著蘇聯撤退全部援華專家及我國“九評”文章的發表,中蘇論戰已在進行,不過彼此還沒有完全撕破臉皮而已。而這屆電影節偏偏觸及對斯大林的評價這一高度敏感的問題,我方的“抗議”和“退席”當在情理之中。從那以后,中蘇關系從爭吵發展到敵對,我們這些年紀的人都還清楚地記得:1964年赫魯曉夫下臺時,我國第一顆原子彈上天以示“恭送”1969年因邊界糾紛發生了珍寶島的武裝沖突,蘇聯方面甚至企圖動用導彈摧毀我們的原子彈發射基地。此后,敵對氣氛略有緩和,轉入了彼此冷淡相處的時期,一直到1989年戈爾巴喬夫訪華時,兩國關系才有所升溫。期間,雖然我國在1980年派遣體育代表團參加了莫斯科奧運會,兩國間關系仍是時冷時熱。
1987年7月,我為什么會受到蘇方邀請,作為中國評委參加第十五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長故事片評委會(亦即所謂“大評委”)的評選工作,我自己也不太搞得明白。可能因為蘇聯藝術界知道我曾系統地介紹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并發表了不少有關研究文章,在電影理論方面也做了一些工作吧。參加“大評委”的12人,幾乎都是東西方國家著名導演、編劇和演員,而我,據電影節專刊給我安上的頭銜,是作為唯一的“藝術學家”身份參加的。此時中蘇關系正處于“乍暖還寒”時節,我想蘇方的盛情邀請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
當時正處于戈爾巴喬夫提倡“改革與新思維”的時期,電影節的規模比歷屆都大,美國就派來了由眾多影星、導演、制片人、影評家、影片發行商等130余人組成的龐大代表團。作為“回報”,蘇方邀請美國著名影星羅伯特,德尼羅擔任一向只由蘇聯人擔任的“大評委”主席。德尼羅既是美國“方法派”的主要成員,又是《美國往事》、《獵鹿人》、《不可饒恕》等名片的主角,我對他的藝術生涯較為熟悉。當時他帶了他的兩個女兒前來莫斯科,在莫斯科飯店里恰好與我相鄰。所以我們除了在評委會上經常相見外,會下也有較多接觸。
應邀出席這屆電影節的,有各國文藝界、電影界的許多名人,魔幻現實主義大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也來了。電影節一改過去“全面照顧”的方針(過去長故事片設三個大獎,蘇聯、東歐和西方國家均須各占一個),只設一個大獎,且12人評委會中,蘇聯評委只占兩人。來自西方國家和東歐國家的評委分別占6人和2人。我國參賽的影片是《珍珍發屋》,可能是考慮到蘇聯當時也在進行改革,此片的題材有可能引起蘇聯人的共鳴。在電影局的一次預備會上我曾提出,這樣一種小題材已不能適應當前世界電影的潮流,人們普遍希望能看到反映各該國嚴酷的社會真實又有藝術新意的作品,《芙蓉鎮》應是參賽的最佳選擇。我的建議當然不被采納,因為有關方面此時還在組織人力批判《芙蓉鎮》哩。果然不出所料,《珍》片在評委會上受到了很大的冷遇。評審分兩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分若干輪看片,海輪過后評委們聚會,每人可選3部影片,如該片提名及附議者不足評委的半數,即自動淘汰。第二階段,經過幾輪看片,篩選出六七部影片,最后進行無記名投票作出決選。《珍》在第一輪投票中即遭淘汰,德尼羅曾寄予厚望的美國越戰片《石頭花園》《科波拉執導》也同此命運。參賽影片中最受重視的是意大利的《采訪》、波蘭的《年度人物》、蘇聯的《小聽差》和瑞典的《毒如蛇蝎》、費里尼執導的《采訪》帶有自傳性質;描寫電影從業人員在電視;中突的困難處境下仍執著于藝術追求,被評委們譽為“對電影工作者的一首贊歌”,終于榮獲大獎。《年度人物》和《小聽差》也因其較深刻的現實揭露意義和藝術表現上的若干創新而獲特別獎。
參加了這次評選工作,我感到,評委們雖各有不同的思想觀點和藝術趣味,但都很嚴肅認真,有些人(包括我本人)開始時固然為本國影片說幾句好話,最終還是能以他們所獻身的電影藝術為重,使意見趨于統一。費里尼的影片在藝術質量上其實與上述3部影片不相上下,它能榮膺桂冠,與費里尼的知名度較高也有一定關系,電影節的組織者當然希望在1963年授予費里尼的《八部半》大獎后的四分之一世紀,這位世界級電影大師能再度榮登他們的領獎臺,從而給本屆電影節增光。
此外,我也感到,國際電影節評獎與我們國內電影評獎有所不同。我參加過國內電影“金雞獎”和電視“飛天獎”的評獎工作,濃厚的學術爭鳴氣氛是這些評獎的基本特色,而國際評獎似乎沒有在討論上花太多時間,評委們發言有一定的時間限制,很難暢所欲言,且來自不同國家的評委對所評審影片的國家的社會文化背景、當前面臨的問題等等未必都有深切了解,因而不可避免地會有一些偶然因素影響評選的最后結果。
在參加長故事片競賽的27部影片中,除了前面提到的意大利、波蘭、蘇聯、瑞典的4部影片外,給我印象較深的是挪威的《土瀝青》和丹麥的《早春》。我原來以為北歐這幾個國家都以“福利國家”著稱,不會存在多少社會問題。其實不然,這兩部影片所展示的吸毒、賣淫等現象令人觸目驚心,與歐洲的那些非福利國家并沒有什么區別。科波拉的《石頭花園》這部越戰片讓我大失所望,跟他執導的《現代啟示錄》有如天壤之別,主演過另一越戰片《獵鹿人》的德尼羅,原先對于此片排在靠后一些才讓評委們觀看嘖有煩言,最終不得不承認《石》片“質量平平”。德國評委(一位著名女影星)也對她的國家送來一部沉悶乏味的影片(片名忘了)參賽感到“難為情”,就像我本人對我們《珍珍發屋》參賽一樣心里很不是滋味。至于那部由蘇聯資助阿富汗人拍攝的表現“英勇抗擊”塔利班的影片,更是讓我及其他評委看了一半就退席而去。一些沒有參賽、在會外放映的影片,如意大利的《陽光下的撒旦》、《黑眼睛》,法國的《弗洛萊特的若望》、《甘泉馬儂》,蘇聯的《被遺忘的長笛曲》等等,都因具有一定的藝術新意而受到人們的歡迎。這類影片有不少都收進我主編的《世界電影鑒賞辭典》。
電影節從7月6日開幕到7月17日閉幕。隨后,蘇聯國家電影委員會副主任柯西契科夫邀請我在莫斯科繼續逗留兩周,以參觀訪問蘇聯各有關電影機構。在各國評委中。我可能是唯一受此禮遇的人。我訪問過的地方有蘇聯電影工作者協會、蘇聯電影研究所、蘇聯電影學院、蘇聯國家電影資料館、莫斯科電影制片廠等以及若干戲劇單位。
對蘇聯影協的訪問,使我感到蘇方確實想與我方加強聯系。蘇聯影協第一書記克利莫夫原擬與我會見,但因電影節期間工作太累已外出休假,改由該會對外聯絡委員會主任接待。我向他詢及蘇聯電影改革的主要方向、影協與國家電影委員的分工情況,影協如何發揮作用、若干影片“開禁”的原因等問題,他均坦率地作了答復。并說,有些問題,我們兩個國家有共同性,“您想必也能理解”。他提出,可通過雙方使館建立雙方影協之間的直接聯系;還說,在“外交的微笑”之后,“我們最好多做點實事”。
在蘇聯國家電影資料館這個據稱“全世界最大”的電影資料館,館長斯特洛契科夫向我介紹該館情況(庫存4萬余部影片),并請我看了包括《途中考驗》的若干“開禁”影片。
在這些訪問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對蘇聯電影學院的訪問。新任院長諾維科夫教授是著名的電影理論家,我早就拜讀過他的一些論述西方哲學及美學與電影理論的關系的文章。這次會見中,我把拙著《電影學論稿》曾送他,他回贈新近出版的《從實證主義到直覺主義》一書。書中對實證主義與自然主義的聯系、自然主義與電影美學的關系等都有較深入的分析。他向我詳細介紹了該院今后教學改革方向,準備采取如下措施:邀請電影研究所的幾位專家前來授課,以加強電影學系;重新撰寫蘇聯電影史教材;在理論教學方面,要加強與創作實際的聯系。
對蘇聯電影研究所的訪問,也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我曾與一些研究人員進行座談,了解到他們當時正在醞釀編寫8卷本《世界電影史》和3卷本《社會主義國家電影史》,不知最后是否實現。兩年后的1989年,我在香港電視上看到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被殘殺的鏡頭,緊接著其他東歐國家接連發生變故,蘇聯也解體了。他們留給我的印象都很敬業。這個研究所出了很多“白皮書”,都是研究人員的著作暫時無法正式出版而作為內部資料印行的。蘇聯解體后,不知他們處境如何。
除電影機構外,我還訪問了莫斯科藝術劇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博物館和藝術出版社。蘇聯藝術出版社是一個規模很大的綜合性藝術出版社,在我主持中國電影出版社外編室期間,跟它就有過不少業務交往。我從那里獲悉,他們在出版了《愛森斯坦文集》前6卷之后,正在進行第7、8兩卷的編輯工作:我們翻譯出版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其實不是斯氏的全集而只是他的8卷本文集,據說,斯氏的全集如果收集齊全的話應該有十好幾卷。隨著蘇聯解體,不知道他們這些龐大而又深有意義的出版計劃能否繼續進行下去。
除了我個人的這些訪問外,電影節組委會組織全體評委瞻仰了列寧遺體,電影節閉幕式在克里姆林官舉行,我們入住的莫斯科飯店就在紅場旁邊,這些地方當然都去過了。組委會還安排評委們去列寧格勒(現稱圣彼得堡)參觀了一天。參觀冬宮時我不禁回想起了影片《列寧在十月》中攻打冬宮的情景,參觀衛國戰爭紀念館時又使我聯想至《列寧格勒交響曲》、《圍困》等影片中所表現的列寧格勒遭德軍圍困時那些艱辛的日子。如今,所有這一切都已連同蘇聯這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成了歷史。我在莫斯科還拜訪了曾在我國工作過的一些蘇聯專家,得悉他們當中某些人處境不是很好,有的還受到過歧視甚至迫害。我感到,在當時“改革”的形勢下,經濟問題似乎處理得不甚妥當。比如,盧布對美元的比價,官方匯率1盧布兌換4至5美元,而在黑市上則1美元可兌換3.5盧布,相差近20倍之多。無怪乎在蘇聯解體前后,不少善于鉆營的投機分子成了暴發戶,卻苦了普通老百姓。
21年前我在莫斯科所見所聞,參加電影節的活動,以及對各有關機構的訪問,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經歷之一。
我參加了莫斯科電影節后,只有4年時間,蘇聯就宣告解體,變成了“獨聯體”,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從此消失。關于蘇聯解體的原因,西方學者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但我迄今尚未見到我國有關學者較具權威性的論述,不免引以為憾。記得“文革”末期,我在文化部靜海“五七干校”“監改”多年之后獲得“解放”,受人民出版社委托與邵牧君合譯了一本由美聯社駐莫斯科記者寫的《勃列日涅夫——克里姆林宮的明爭暗斗》一書(后以三聯書店名義內部出版,譯者署名“靜海”)。據我記憶所及,這本書對蘇聯黨內的權力斗爭作了比較詳細的描述,當然也不乏西方記者的固有偏見。書中關于蘇聯“軍工集團”的飛揚跋扈及其特權地位的敘述給我印象頗深。現在看來,由于僵硬的高度的計劃經濟,再加上冷戰的需要過度重視軍工生產從而形成了巨大的軍工集團,使其在原蘇聯得以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另一方面又忽視輕工業,造成蘇聯普通老百姓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極度匱乏,引起他們的不滿,導致原蘇聯領導層與蘇聯普通民眾發生深刻矛盾,可說是后來解體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原因遠不止這一個。在政治上黨政不分,權利過于集中,忽視黨內民主,從列寧到戈爾巴喬夫,歷屆黨的領導人兼職過多,如列寧身兼4職,斯大林身兼5職,到戈爾巴喬夭也是如此,黨內民主大大削弱再加上貪污腐敗等等:長期奉行的“大俄羅斯主義”造成的俄羅斯民族與各少數民族間的尖銳矛盾,至90年代后期不少原加盟共和國(多為少數民族)紛紛脫離“獨聯體”爭取加入歐盟甚至于北約:集體農莊制度中對農民的個人利益不夠重視而引發的農業生產滯后問題,可能都是導致最終解體的重要原因。此外,還應該加上西方各國機構尤其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所做的大量挑撥離間、分化瓦解、招降納叛的工作。
我為什么要對這些純屬政治的問題發表這一番議論和感慨呢?因為要“回顧”蘇聯電影,就離不開蘇聯政治。像我們這一代的人,多半都對蘇聯懷有美好的感情和記憶,也可以說我們許多人都是在蘇聯文學和蘇聯電影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所寫的“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當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痛悔,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整個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這段話在今天某些人聽來可能是些“豪言壯語”,然而它曾經給那個年代的青年們多少激勵和啟迪啊。
我翻譯過好幾部蘇聯電影文學劇本,其中除《海之歌》外,《鄉村女教師》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瓦爾瓦拉這位普通的鄉村女教師的一生經歷,也是蘇聯前期社會生活的縮影。這位終身奉獻于教育工作的平凡而又偉大的婦女,為蘇維埃國家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棟梁。衛國戰爭勝利后,當她已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在校友會上與她過去的學生們包括將軍、科學院院士、工程師、大學教授以及普通勞動者相聚一堂時,觀看此片的廣大觀眾不能不跟她一起流下激動的熱淚。這部影片曾轟動我國各地城鄉,尤其在中小學教師中間產生了強烈的影響,是理所當然的。當年我的兒子還只是個初中生,他就是在看了這部影片后,為瓦爾瓦拉這位普通的鄉村女教師的經歷所感動,在投考高中時,以優異成績被保送至師范學院預科,畢業后毅然奔赴北京遠郊區成為一名鄉村教師。
蘇聯人曾稱電影是“社會精神生活的睛雨表”。蘇聯各時期的電影的確證實了這句話的意蘊。在這篇隨感式的短文里,當然不可能去回顧蘇聯電影的全部發展過程。我只想談談給我印象較深的某些時期和片種以及值得我們加以參考借鑒的某些經驗教訓。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蘇聯革命歷史題材影片創作的高峰。愛森斯坦于1925年執導的《戰艦波將金號》既是世界電影中最早的革命經典,又是蘇聯電影的奠基之作。1959年26個國家的129位電影史家和電影評論家在比利時布魯塞爾聚會,評選“世界十大電影杰作”,《戰艦波將金號》榮膺首位。來自東西方各國的思想觀點很不相同的電影專家能超越意識形態藩籬,給予這部紅色革命影片以最高的榮譽,可見其藝術震撼力與說服力。繼此片之后,普多夫金根據高爾基同名小說改編的《母親》以及杜甫仁科創作的《土地》、《兵工廠》等影片同樣取得甚高藝術成就。他們三人能成為蘇聯電影的奠基人是當之無愧的。進入30年代,《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帶槍的人》、《我們來自喀瑯施塔特》、《雅各夫·斯維爾德洛夫》、《波羅的海代表》、《馬克辛三部曲》等等接踵出現,更使革命歷史題材影片的創作達到鼎盛時期。頓斯潤依根據高爾基自傳性三部曲《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改編的同名影片,與普多夫金的《母親》一樣,堪稱文學作品電影改編的典范。隨后蘇聯電影中眾多改編影片,諸如《靜靜的頓河》、《苦難的歷程》、《復活》、《戰爭與和平》、契訶夫短篇小說等,都繼承了這種優良的改編傳統,即既忠實于原著的精神又具有電影特有的藝術魅力。我常常回想起《童年》中那位慈祥的外婆對小阿廖沙(高爾基)諄諄教誨的情景,《在人間》中少年阿廖沙在窗子外面聆聽地下革命組織聚會時朗誦普希金詩篇那激動人心的場面,以及《我的大學》中青年阿廖沙背負包袱到處游走、上他的“社會大學”的往事。曾在我國盛映不衰的美國金,維多的改編片《戰爭與和平》中著重描寫娜塔莎的愛情線索,這與邦達爾楚克的同名改編片中恢宏的史詩規模相較之下,可以明顯看出好萊塢與蘇聯電影在改編文學名著方面審美趣味及藝術追求之分野。
我想著重談一下蘇聯戰爭片創作的經驗教訓及其可能給我們電影創作的某些啟示。蘇聯戰爭片的題材主要包括俄羅斯歷史上的衛國戰爭和蘇聯衛國戰爭這兩個部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所表現的13世紀抵抗瑞典入侵的戰爭以及《庫圖索夫》、《蘇沃洛夫》等片所表現的抵抗拿破侖入侵的戰爭,這些影片攝制年份或在希特勒入侵蘇聯的前夕,或在衛國戰爭期間,其“以古喻今”的警示意圖是相當明顯的,但在我看來,其宣教意味也同樣明顯,藝術說服力似有些欠缺。蘇聯衛國戰爭初期,在條件極其困難的情況下拍攝的許多影片,如《她在保衛祖國》、《區委書記》、《虹》、《丹娘》等,反映了蘇聯普通人民抵抗納粹軍隊的英勇斗爭,與當時許多作家上前線拍攝的紀錄片交相輝映,組成了全民奮起抗敵衛國的廣闊而又真實的歷史畫廊。戰后不久陸續出現的《普通一兵》、《真正的人》(《無腳飛將軍》)、《偵察員的功勛》、以及紀實性故事片《斯大林格勒大血戰》等同樣樸實無華,很快就由我國長影廠前身東影廠譯制出來,在全國解放前后廣泛上映,使看膩了好萊塢電影的中國觀眾耳目為之一新,并對此后我國戰爭片創作產生了較為直接的影響。
隨著個人迷信的擴展,蘇聯電影創作也深受其害,從《偉大的轉折》開始,到《攻克柏林》達到了高峰。這些影片片面強調斯大林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所做的貢獻,甚至不惜編造歷史事實,讓斯大林蒞臨柏林接受群眾的歡呼。斯大林逝世后,出現了“解凍文學”。電影當然也不會置身事外。50年代下半期至60年代初接連出現的《雁南飛》、《一個人的遭遇》、《士兵之歌》、《晴朗的天空》、《伊凡的童年》、《臨風而立》(舊譯《七面風》)和《給初生者以和平》等7部戰爭題材影片,都是“解凍電影”的代表性作品。在“文革”前及“文革”初期的“反修學習”中,這些影片曾作為反面教材在文藝界內部廣為放映,一直到“文革”結束后許多年,尤其是解放軍出版社出版了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十講后才得以“平反”。
關于肖洛霍夫及其小說《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一個人的遭遇》等小說的思想藝術成就,多年前我國文學界已作了大量精辟的論述。也針對“左”的評論做了不少撥亂返正的工作。需要補充的是:根據肖洛霍夫同名短篇小說改編的《一個人的遭遇》,乃是蘇聯五十年代戰爭片創作的高峰,正如《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是七十年代同類題材影片的巔峰之作。《士兵之歌》和《晴朗的天空》這兩部影片,因為始終還沒有在我國公開放映,廣大觀眾可能不大熟悉。但我可以提供一些“內部”觀眾反應的有趣事例。當《士兵之歌》八十年代初在北京電影學院放映時,學生們看到主人公阿遼莎在從前線回去看望母親的一路上做盡好事時,不禁驚呼起來:“這可不就是蘇聯的雷鋒嗎!”這位阿遼莎因為做好事耽誤了許多寶貴的時間,只來得及跟母親匆匆一面就重返前線,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一《晴朗的天空》寫的是一個飛行員英勇參戰被俘,回到祖國后又在政治上受到百般猜疑,然而他終于經受了考驗,一直到“冰河解凍”、“天空放晴”。經歷了“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蒙受過多少“冤、假、錯”案不白之冤的中國廣大干部和知識分子,對這種肅反擴大化的余波是體會頗深的。
不少事,事后回想起來往往覺得好笑。戰爭中總是要死人,人的尊嚴本來應受到尊重。這是明白不過的道理。可是在“左”的指導思想占主導地位的時期,你要去表現這些,就是“犯禁”。像在《一個人的遭遇》里的主人公索科洛夫,居然表現他一家全都死光,最后不得不跟一個從路上撿來的孤兒相體為命,這還了得,這豈不是“給革命戰爭抹黑”嗎!按照“左”的思想邏輯,寫戰爭就應該寫“從勝利走向勝利”,所以前些年就連《今夜星光燦爛》也都沒能逃過挨批的命運,據說是,死的人太多了,怎么能讓那五位年輕戰士都犧牲啊!,令人感到欣慰的是,《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在電視臺播映后受到了我國廣大觀眾的普遍贊揚。我們的總政歌舞團還把同名歌劇搬上了舞臺。大家都能理解,正是由于包括那五位女兵在內的蘇聯廣大指戰員的英勇戰斗和壯烈犧牲,才換來了衛國戰爭的最終勝利。
從《一個人的遭遇》到《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蘇聯這些戰爭片的創作經驗可以值得我們參考借鑒的很不少。我這里提出幾點不很成熟的想法,供有關方面參考。
首先,就是他們不回避嚴酷的真實。蘇聯在衛國戰爭中犧牲了2500萬人,幾乎家家都死了人。在教條主義和“無沖突論”盛行的戰后初期,把戰爭表現為“盛大的節日”,永遠都是“從勝利走向勝利”(固然也不乏用一些“局部的失利”和“有限的犧牲”來作為點綴),在當時蘇聯影片創作中除了上述若干優秀影片外可說是司空見慣。這不能不引起廣大電影觀眾的極大厭惡,因為這種被稱為“廉價的樂觀主義”的表現既嚴重違反了歷史真實,更不符合普通老百姓的欣賞需要。人們希望從影片中看到昔日戰爭的真實,哪怕這種真實有多么嚴酷,而決不是根本不存在的什么快快活活的“節日”。《一個人的遭遇》、《士兵之歌》等影片上映后,之所以能在蘇聯人民和全世界進步人士中間受到廣泛贊譽,就由于它們以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反映了這場戰爭的某些真實的側面。
與此相聯系,還有個“戰壕的真實”。衛國戰爭是一場全民戰爭,統帥的作用自然不能低估。但若不是千千萬萬普通士兵的英勇戰斗,流血犧牲,要戰勝武裝到牙齒的希特勒軍隊簡直無法設想。所以,只表現“司令部的真實”而不表現“戰壕的真實”,就不可能真實地反映戰爭的實際進程。前面提到的那七部影片也可以說是對前一段時期只熱衷于表現“司令部的真實”的一種逆反。像《偉大的轉折》、《攻克柏林》等雖然不是毫無可取之處,但它們從總體上說畢竟是屬于今人迷信的產物。令人高興的是,前些年我們還僅播映了《岸》、《小亞歷山大》、《戰地浪漫曲》等較新的影片。我們知道,從《偉大的轉折》和《攻克柏林》到《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和《戰地浪漫曲》,這在蘇聯戰爭片創作中是個漫長的過程。這標志著他們的創作思想首先是指導思想的巨大變化。
話說回來。《一個人的遭遇》等影片過去遭到批判,其原因是“調子低沉”,“散布對戰爭的恐懼心理”,“搞和平主義”,等等。我想,今天我們大多數搞文藝創作的人員大概不會幼稚到看不清一部作品的主要傾向,而把諸如《靜靜的頓河》中對格里高里,麥列霍夫的悲劇命運的描寫。看成是“為反革命唱贊歌”之類。我們大概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遭遇》里索科洛夫去啃了那個為其當吉普車司機的德軍胖少校扔過來的雞腿,而看不到他以連喝三大杯烈酒斗倒那幫殺人魔王,最后還把那個胖少校綁回到蘇軍陣地的真正俄羅斯人的堅毅不拔的精神。至于所謂的“搞和平主義”,我倒是相信肖洛霍夫在小說和影片結尾所說的,當戰爭再次來臨,這個索科洛夫一定會英勇地站出來為祖國而戰。藝術要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這種力量首先來自生活真實。不真實,一切全都完了,作者再有多么好的“理想”,也不能讓觀眾信服。這也許就是蘇聯那些優秀戰爭影片所給于我們的最重要的啟示。
我國軍事題材影片和戰爭題材影片的創作有過光輝的歷史。五六十年代拍攝的《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董存瑞》、《英雄兒女》、《柳堡的故事》、《戰火中的青春》等佳片,至今讓人難以忘懷。某些影片中雖然有些隱約的愛情線索因不合我國“國情”而無法表現,但在其總體上仍具有抒情意味。令人引以為憾的是,此后一段時期,時代向前發展了,我們的軍事片和戰爭片創作似乎沒有多大的發展。在23年前的1985年,我曾給《八一電影》雜志寫過一篇文章,提到值此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四十周年之際,我們竟拿不出幾部像樣的大型影片來紀念這個偉大的節日而頗有感慨。好在事隔數年之后,八一廠先后推出了堪與蘇聯那些優秀戰爭片相媲美的“大決戰”三部曲。到了九十年代及新世紀初,我們甚至有了表現蘇聯衛國戰爭題材的影片《紅櫻桃》和根據同名影片改編的電視連續劇《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這既表明了我們這類題材影片創作的某些進展,又反映了我們視野有所開拓。
與此同時,我又感到,《偉大的轉折》、《攻克柏林》等影片的創作模式仍在對我們某些創作人員起影響作用。問題不在于不可以表現“司令部的真實”,像他們后來拍攝的《解放》、《圍困》等優秀史詩片不是都大量表現斯大林、朱可夫等統帥在戰爭進程中的重要作用嗎?問題在于不能總是表現統帥“料事如神”,把人“神化”,使得觀眾看了之后發出如此這般的議論:既然那么“神”,為什么希特勒打到了莫斯科城下,為什么蘇聯人民遭受了如此慘重的犧牲呢?同樣,當我看到我們的一些影片里某位司令員或參謀長說“你看,敵軍的X長(甚至于蔣介石)是受我們指揮的”或者“他們是按我們的作戰計劃行事的”,我作為觀眾就有上述類似的感受,心想還是少來一點這種“樂觀主義”,讓藝術邏輯本身發揮作用豈不更好?
作為觀眾,我絕不僅僅滿足于看“戰壕的真實”和“普通人”在戰爭中的命運,而更希望看到那些偉大的戰役,那些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的老帥們的豐功偉績在銀幕上得以重現。同時,我希望我們的軍事題材影片和戰爭題材影片具有自己濃郁的民族特色。別人的經驗只能給我們一些啟發,并不能代替我們自己的創造。這其實也是一句老生常談。不過,經常有人提醒提醒,似乎也不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