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代社會日益物質化、功利化的進程中,人類的精神生活日趨萎縮。斯坦貝克在《菊》中,以不動聲色的對話與細節描寫,展現了這一悲劇,而正走這些構成這篇小說的主題。
[關鍵詞]精神生活 墮落萎縮 悲劇
當代美國著名小說家,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斯坦貝克(P902-1968)的小說《菊》,不僅作者本人極為看重,也為眾多評論家所賞識。然而關于它的主題,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小說的情節并不復雜,通篇大量是作者很冷靜的、貌似平常的細節描寫和人物對話,但正如作者所說,讀者“不經意地讀完故事后會體會到某種很深刻的東西,但都說不出是什么東西,怎樣深刻。”事實的確如此,小說自發表后就一直受到批評家的好評,被譽為“斯坦貝克藝術上最成功的小說”“世界上最偉大的短篇小說之一”等等。近年我國不少高等院校也把它收入教材。但正如作者預料的那樣,這篇作品的主題并不容易把握。有人認為這是宣揚女權主義的作品,有人認為是生態主義的體現。有人從性需求的角度分析女主人公的行為。還有人認為夫妻二人之間缺乏交流是故事反映的主要問題。也有人認為女主人公是個性別界限的僭越者。
讀過小說,我們都會感到這是一個女人在兩個男人面前失意、失敗的故事。然而對于女主人公為何失意、失敗的性質卻有不同的理解。有些評論家把主人公愛莉莎的不滿與孤獨與她年近中年都沒有孩子,潛在的母性無法發展聯系在一起:有些評論家察覺到愛莉莎與丈夫亨利的夫妻關系缺乏激情和深層理解,提出性壓抑也許是她感覺郁悶的潛在原因;另有一些人把《菊》解讀為描寫厭倦瑣碎生活的家庭主婦的典型故事,認為愛莉莎的不滿源于她對虛幻的浪漫故事的向往;也有評論家認為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試圖僭越性別世界的女人不可避免的悲劇。
毫無疑問,這些分析以不同角度對故事進行了詮釋,各有其文本依據。然而,當我讀到作者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大會上的演講詞時,其中的一些話令我覺得象一道閃電一樣,一下照亮了我對小說文本細讀的感覺,印證了我對這篇小說主題的理解。我覺得前人關于這篇小說主題的解釋和作者意圖及小說文本仍有距離。而斯坦貝克的這段話,應是我們理解作品、開啟作品內蘊的一把鑰匙。我以為它對我們正確理解作品,有著重大的意義和作用。
在諾貝爾文學獎演說中,斯坦貝克這樣表述他的創作觀念:“人類一直在通過一個灰暗、荒涼的混亂時代。我們偉大的先驅威廉。福克納在這里講話時,稱它為普遍恐懼的悲劇:它如此持久,以致不再在精神的問題,惟獨自我搏斗的人心似乎值得一寫。”
西方社會進入20世紀以后,產生了劇烈的變化。資本主義生產的規模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創造了過去人們難以想像的巨大的物質財富。科學技術一日千里,社會成員的物質水平有了極大的提高。但是,人們卻并沒有感到預想的幸福。相反,卻發生了普遍的深刻的精神危機。人們越來越依靠“物”,成為物質的從屬品,精神世界日益萎縮,精神追求日益喪失。以致于“不再存在精神問題”。小說《菊》實際上反映的證是這樣的悲劇。
由于男女兩性在社會接觸過程中的不同地位,在對待物質與精神,理性與感性,現實與理想,理智與激情等問題上,男人與女人從整體上構成一種二元對立的關系。作為女性的代表,愛莉莎與小說中的兩個男性有著內在而深刻的對立和矛盾。與丈夫亨利對物質利益的孜孜以求,磨刀人兼補鍋匠更甚的物欲追求相比,愛莉莎則保留著更多屬于人的生命感性乃至精神上的追求,這些都與兩個男人構成鮮明對比和深刻沖突。這在小說中主要表現為下面幾點:
1、愛莉莎日常生活中對個體美、環境美的追求
小說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是愛莉莎的勞動場面。雖然從事的是田間勞動,雖然不得不穿著粗笨的工作服,戴著男人的黑帽,圍裙上的四個大口袋分別裝著剪刀、鐵鏟等工具,可是她那粗笨的工作服下面卻是“印有圖案的衣裙”。為了保護雙手,愛莉莎“干活時總戴著一副厚實的皮手套。”她對女性的身體的愛惜,對女性的美麗的珍惜,在從事繁重粗糙的活計時并沒有忘記,在許多人淪為勞動工具、掙錢機器的時候,這個女人還保留有著人的感性和天性。在勞動中她還沒有忘記作為人的尊嚴及其感受,她的時都維護著人的形象。此外,我們看到,平凡而不大的農舍,在她的打理下,潔白的房子那樣整潔、漂亮、一塵不染,“高及窗口的紅色繡球花成排地環繞著房子四周,玻璃窗擦得光亮奪目。連前門臺階的草墊都是干干凈凈的。”愛莉莎處處保留著一個女人對生活的細膩感受和不俗追求。這些都是屬于心靈的,而對于心靈的更細膩、更柔軟、更提升,無論從那個方面努力,都應該是彌足珍貴的。
2、對菊花的酷愛——精神追求的集中體現
最能集中展現女主人公與兩個男人沖突的道具是對菊花的不同態度。愛莉莎酷愛培育菊花,她種的菊花又大又美,但是在她丈夫亨利——一個農場主的眼里,菊花的實際作用與糧食瓜果是截然不同的。因而小說中,當愛莉莎在菊花園中忙碌時,她丈夫亨利來到她的身后,見面脫口而出的是:“又干這個了,”雖然接下來也夸她菊花種得好、壯實,“你的確有點本事,今年秋天你那些黃菊花的直徑足足有十英寸,”然而馬上話題一轉“但愿你能在果園里培育出那樣大的蘋果來。”而妻子的回答也是很強硬的:“她目光銳利地望著他。‘也許我能,我確實有一套本事,我母親也有’。”注意這里,女主人公不僅捍衛自己的價值,而且還加上同為女性的母親!
在果園里是種“菊花”,還是“蘋果”,這里顯然代表兩種價值觀,前者能滿足女主人公個人興趣愛好、藝術欣賞的精神需求,而后者能夠切實換來鈔票。所以作為農場主的丈夫亨利言談話語中不滿妻子種菊花,希望她改種蘋果,對妻子的愛好、勞作表示出明顯的冷淡的態度。這不僅是二人的心理錯位問題,也不是簡單的人心隔膜問題,實際上是代表了當代社會中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追求及其激烈的沖突。
如果說愛莉莎的菊花在亨利那里得到的是明顯的冷遇和貶低,在補鍋匠那里似乎改變了命運。,然而,補鍋匠只是為了攬生意,假意對愛莉莎的菊花表示欣賞,在達到目的攬到生意后,就把愛莉莎贈送的菊苗扔到路旁,不僅如此,還殘忍地只扔掉花苗,而把兩只花盆拿走。小說的結尾,艾麗莎看到自己巨大的熱情被嘲弄、被玩弄,覺得自己好比被打敗的、血流滿面的拳擊手!愛莉莎與拳擊手不同的只是一個血流在臉上,一個血流在心里。
補鍋匠比起亨利,似乎更聰明,他懂得察言觀色,揣摩人心。但也因此,他對愛莉莎的傷害更深。由于他的假意奉承,表示自己也很欣賞菊花,并代別人請求得到菊花種子,愛莉莎被長期冷落的心靈立刻激起巨大熱情:“冷冰冰的神情立刻從她臉上消融了”她一廂情愿地把補鍋匠引為知己。她熱情地糾正補鍋匠關于“菊花氣味”不好聞的說法,告訴他那是一種‘辣呼呼’的很好聞的氣味。還介紹菊花用種子培育不如苗栽,主動拿出花盆,移栽兩盆優良菊苗送給他。在這過程中,她興奮得眼中放著“異彩”,激動得忙前忙后,摘下了原先緊裹頭發的“男人戴的黑帽”,露出“散開一頭漂亮的烏發。”在這愉快的移栽中,她“跪在”地上,平時為了保護雙手,一直戴著的皮手套現在也不戴了,勞作的工具——剪刀、鐵鏟也全都不用,只見她直接用手指挖土、捧土,捏起她剛掘出的一小撮菊苗,栽進花盆里,用指關節搗實周圍的土。這種全身心的付出,和前面的勞動場面形成鮮明的對比。前面是沒有人贊美和欣賞一個人默默地勞作。現在是面對知己,面對欣賞者,面對夸獎和精神上的支持者。這怎不讓愛莉莎興奮異常?可以說前面的勞動是現實生活的日常場景,此時是生命力煥發、藝術創造的高峰體驗。這對愛莉莎來說,今日,此刻好比是盛大的千載難逢心靈節日。接下來談到如何移植菊苗,只見她神情十分莊嚴,仿佛如進入藝術圣殿,那種培育菊花的操作對她來說,是一種“妙境”,是超越了具體技藝的,只能憑著“感覺”走的微妙感受,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近乎藝術創作的活動。她告訴補鍋匠,“我也只能告訴你這種感覺而已”,那時一種神奇的力量通過手指,“它們不停的掐呀掐,絕對掐不錯”“當你有了這種感覺的時候,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決不會出錯的”。這種感覺是那樣神秘,那么深奧,又是那么幸福,那是只有沉醉在自己從事的創造性勞動中,對它們付出全部熱情,甚至生命的人,才會有的“感覺”,那是激情,那是深愛,那是生命,那是上天神靈賜予一個人靈感的時刻,那是人的心靈與世界相通的一剎那,一般人懂嗎?補鍋匠懂嗎?所以愛莉莎一個勁地追問:你能明白嗎,你能懂嗎?
補鍋匠也不是一點不懂。他比亨利聰明,透亮,心智復雜。他內心深處懂得愛莉莎。但補鍋匠自知無法面對這個激情四溢的女人,他有意識地轉過頭去說:“也許我懂”,“有時候在半夜里,有時在篷車上。”在補鍋匠的生活里,有時也出現過詩意的向往。只是現實的生存壓力太大,壓抑了他的內心感受,遏制了他精神的追求。然而,正是由于他懂得艾麗莎,由于他的虛情假意,挑動起愛莉莎的熱情,又冷酷地予以拋棄,對女主人公的傷害更為深重,以至于當愛莉莎看到自己送給他的菊花被棄路邊,頹然靠在汽車座上,頓時憔悴得象個老太婆。
3 對廣闊天地,漫游生活的向往
愛莉莎十分向往自己生活以外的天地,向往流浪、漂泊的生活。這種向往實質上是對自由的向往。男女兩性不同的境遇,女性相對更為狹小的空間,女性骨子里的浪漫,使愛莉莎對自由、對詩意的生活有更強烈的追求。她向往農場之外廣闊天地,她渴望掙脫土地的束縛。她甚至希望象補鍋匠那樣漫游四方、自由自在的生活。
小說一開頭即顯示出男女生活環境的不同,愛莉莎一直在農場的山坡上勞作,而丈夫亨利卻一直與兩個外鄉人交談。還“一邊說,一邊抽煙”。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結構,使女人們的生活相對單調枯燥,女人從事的生產多是簡單勞動重復性,男人則從事的多是有創造性的技術性勞動,女人的生活空間相對封閉、狹小,與外界沒多少聯系,男人則開闊,寬大許多,常常通向外部世界。這種情形在我們生活中司空常見。從事重復、技術含量低的工作的,多數是女性。而技術含量高的、管理性工作的多數是男性。這種整體上相對封閉、單調壓抑的生活使愛莉莎不自覺中產生對外界的向往。你看她在山坡上干活時,不時用眼睛看丈夫和那兩個衣帽整齊的男人說話。她“每隔一會兒就朝站在拖拉機庫房前的三個男人看上一眼”。對外界,她有著渴望。比如吃飯,她就表示喜歡到外邊吃。見到補鍋匠之后,她更是直接表現出對補鍋匠自由自在生活方式的向往,“那一定很有意思,非常有趣,但愿女人也能有這樣的生活”,她還說自己有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過這種生活:“說不定有一天,有個人會跟你搶生意。我會磨剪刀,也會敲平鍋底,我可以讓你們相信這些事女人也能做。”這里寫出女性與男性不同的處境。補鍋匠走后,愛莉莎注視著遠方,低語道“那邊真亮,那兒有發光的東西。”那是什么在發亮、發光?是女主人公心中的理想,是自由、解放的理想光芒。
女人這種追求,立即招來來自更為務實的男性社會的反對和嘲弄。補鍋匠馬上反駁說:“對女人來說,這種生活太冷清,也太嚇人了。車底下整夜都有野獸爬來爬去。”愛莉莎身上這種不甘寂寞,不怕艱辛,向往自由解放的精神追求不僅寫出女性的追求。
4 對兩性間心靈交融的愛情追求
現代人們對美好的精神生活的怠慢甚至波及到愛情領域。人們普遍忙于對物質利益的追逐,而對內心的、感情的生活日漸麻木,心靈世界趨于荒蕪、簡陋。一切都在朝著務實功利、簡單直接的方向發展。兩性間,肉欲替代了愛情。當代英國小說家喬伊斯小說《粘土》中,那位婦人吟唱古老民歌會無意漏掉有關愛情和幸福家庭的章節,就是一個富有深意的象征。當愛莉莎精心沐浴,換上全新的內衣,最好的長襪,最漂亮的衣裙、梳頭、描眉、涂口紅,還為丈夫洗澡,為他準備好西裝、襯衣、領帶、刷得烏亮的皮鞋。女性以最美的姿態出現在丈夫面前時,本希望、也應該得到丈夫的賞識。贊美。誰知丈夫亨利說不知道“妻子為什么要變漂亮”,夸她的內容竟是說艾麗莎“身強力壯和非常快活,力氣大的足以活活弄死一頭牛”,這真是讓作為女性的愛莉莎啼笑皆非,赫然色變,惱怒的不讓他再說下去,“亨利,別說這種話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兩性間的心靈交融已喪失。相愛的夫妻間那種心有靈犀的默契、感動已全然不見。亨利他不知道自己在盛妝以待的妻子面前表現的是怎樣的荒謬與愚蠢,他把夫妻間那微妙美好的心靈交流破壞得蕩然無存。此刻,愛莉莎只能無可奈何自嘲“以前我從來沒有發覺自己這么身強力壯”。因為女人內心受到了傷害,所以才會有后來二人準備外出時,亨利在汽車中等待,任憑發動機一再空轉,愛莉莎就是不出屋子,當亨利把發動機關上時,她立刻穿好大衣出來的情節。妻子是用這種小小的不配合,來發泄心中的不滿與怨忿。
小說就是這樣通過愛莉莎對藝術、愛情、自由等心靈性的、精神性追求,與亨利、補鍋人相對實利物質化追求的沖突和失敗,表現出現代人生活的巨大危機:人們的精神追求在大幅貶值、急劇喪失,“以至于不再有精神問題”。在看似平淡的生活細節和人物對話中,作者表現出了重大而深刻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