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油畫、水粉畫家。我從很小就看父親作畫。
上世紀的中國,擁有自己畫室的畫家是不多的,在從前的許多年里,父親的畫架常常隨意支在家中的某個角落。我在油畫顏料清苦的氣味中看父親怎樣把空白的畫布鋪滿顏色。當父親擦筆的廢紙撒滿地板如一地怪異的花時,我就知道他又完成了一張新作。在文化蕭條的年代,父親的油畫大都背朝外靠在墻角,而水粉、水彩則被平鋪在褥子底下。至今我還記得,當有人前來看畫時,母親是怎樣協助父親掀開厚厚的褥子,再由父親小心翼翼地抽出他的一疊疊小畫和大畫。那時父親的一雙大手托著他的作品,臉上滿是寧靜的疼愛之情。或許正是父親的這種表情最初啟迪了我的心智,當我對繪畫一無所知時,就忽然明白了藝術的魅力。
我想,假若一個人找到了他面對世界的表達方式,便不會輕易舍棄,因為這種表達本身即是他生命形式的一部分。父親無疑將繪畫視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每一畫面,又好比他的生命派生出的許多永恒的瞬間。
父親的畫,就因此彌漫著一種可以觸摸的激情。即使面對著他的靜物,我也會生出快樂的不安。于是我想,什么是靜物呢?照字面的解釋,靜物就是安靜的東西。但是山川樹木也不安靜著么?它們進入畫家的視野,可被稱作風景,靜物實際也是風景的一種??!在畫家的筆下,一只花瓶的呼吸與一條河流的沉默原本無須界定,它們都是有形的生命。還有人,人在父親筆下也不是靜穆著的自然么?作為觀眾的我,才會在雨后的村邊讀出許多北方的故事;才會在被薄霧打濕的無數花瓣上感應到世界的莊重和俏皮;才會在嬌艷欲滴的紅土堆上發現令人驚懼的美麗;才會在蓬勃茁壯的人體上領受到自然的恩賜;才會在黑的山白的樹身上悟出喜悅人生的明媚。
記得有一年5月,當父親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他的個人畫展時,像過去的每次畫展一樣,許多新畫被堂皇地排列起來,但父親依舊不忘他的老畫。他把它們一張張托出來,老畫好像還帶著棉花的氣味和人的體溫,父親已有了白發。有些老畫雖小,可它們并不羞澀,因為父親幾十年的勞作人生和他的夢想,仿佛都被擠壓在那些畫面之上了,它們永遠有資格和父親的新畫一同面對觀眾。面對從前這些被棉花和人體焐過的畫,我很想放聲大哭。
父親這一代人,經歷了戰亂、饑荒和文化浩劫,經歷了那么多悲涼和孤寂的時光,是什么使他挽留住了直面人生的一片童貞?在父親的畫里,最少有的便是世故。他固守著自己的靈魂所感知的世界,他又用顏色和筆觸為觀眾創造出充滿動感的新奇,使我每每溫習生命的韌性和光彩。假如人生猶如一幅幅風景,父親的風景線上則處處是爛漫的真情。
——選自《人民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