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萊士·馬丁在《當代敘事學》中講到反諷的時候說,文學史里有一種源遠流長的敘事傳統,就是破壞語言的表面含義與作家真實意旨之間一對一的簡單關系,不是言在此意亦在此,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其目的是把讀者引出通常的敘事框架,實現思想的跳躍。這樣破壞成規的做法有過不同的命名,中國古代稱之為滑稽。《史記》有《滑稽列傳》,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說:“滑,亂也;稽,同也。言辯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言能亂異同也。”所謂“亂異同”,就是制造歧義、多義和意義的悖反。《滑稽列傳》的傳主是俳優,也可以說是口頭小說家,陪侍在皇帝身邊,以言辭逗皇帝高興。其下者吹捧歌頌皇帝,叫做“優諛”;其上者諷喻提醒皇帝,叫做“優諫”。優諫的勇氣和聰慧都是很可欽佩的,聰慧往往就體現在反諷的運用——聽起來是說皇帝如何之好,言外之意是指出皇帝的不是。例如,司馬遷記述的優孟,當楚莊王的愛馬病死,群臣逢迎國君,請以大夫之禮棺槨葬之,為此相互爭論不休,優孟入殿,仰天大哭道,“楚國堂堂,何求不得?以大夫禮葬太薄,請以人君之禮葬之!”這是用歸謬的方式,把要批駁的觀點推到極端,表面是主張用重禮,實際是挖苦莊王。
兩千多年來,反諷在不斷發展,從言辭的反諷到情境的反諷,從一般的情境反諷到哲理性反諷,一步步愈益深刻化。小說敘事中,幾種反諷都有成功的例證。唐代的黃幡綽,是唐玄宗宮廷里的俳優,一次,玄宗叫左右把黃幡綽按在池塘里嗆水,以此取樂,還問他:“你在水里看見什么了?”黃幡綽很有急智,馬上編出故事:“我遇見屈原了。”玄宗驚訝地問:“那屈原對你說些什么?”黃答:“屈原說,‘我因為遭遇無道昏君楚懷王,才自沉汨羅江;你有幸陪伴當今圣明之主,怎么也跑到水里來?’”借故事中屈原之口把唐玄宗稱為“圣明之主”,是很高的贊詞,實際上是抗議他的暴虐。
反諷把作家的態度、傾向隱藏在話語、情境后面,擴大了小說的思想容量,深化了小說的韻味,強化了小說的藝術吸引力。加拿大學者弗萊說,反諷是文學中最普通的技巧,是“以盡量少的話包含盡可能多的意思”,它的作用是“回避直接陳述或防止意義直露”。中國古代小說評論的說法是“注彼而寫此,一聲而兩歌”,華萊士·馬丁的說法則是“用一套代碼傳達兩個信息”。《紅樓夢》里,一再寫林黛玉尖刻嫉妒,兩百年來無數讀者卻感受她的單純和執著;一再寫薛寶釵的寬厚溫良,兩百年來無數讀者感受的卻是她的世故機巧。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正是一聲兩歌的典型范例。薛寶釵到瀟湘館找林黛玉,看見寶玉進去,擔心黛玉“好弄小性兒”,起疑心,抽身往回走,無意間聽到紅玉和墜兒說私秘話,又擔心紅玉“人急造反”,便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裝作追趕林黛玉。紅玉倒吃驚地想:“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明地里褒薛貶林,卻深刻地揭示了薛寶釵陰狡的一面。
美國“黑色幽默”代表作家約瑟夫·海勒,是現代反諷高手,他的作品里既有修辭的反諷,一般情境的反諷,更有高度哲理化的反諷,哲理性反諷是現代敘事文學的重要特征。海勒的成名作是《第二十二條軍規》,所謂“第二十二條軍規”,賦于官僚體制所有惡行的權力,至于什么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它的依據何在,是不能問的。小說里寫到,一群女孩被人無端趕走:
“這總得有個理由,”約塞連固執地說。他用一只拳頭使勁捶著另一只手掌。“他們總不能就這么闖進來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吧。”
“沒有理由,”老太婆嗚咽道,“沒有理由。”
“那他們有什么權利這么做?”
“第二十二條軍規。”
約塞連問:“他們沒有給你看看第二十二條軍規嗎?你們就沒有叫他們念一念嗎?”
“他們沒有必要給我們看,法律說,他們沒有必要這么做。”老太婆回答。
約塞連繼續問:“什么法律說他們沒有必要這么做?”
老太婆說:“第二十二條軍規。”
用嚴肅甚至悲憤的口吻,敘說極其荒唐的事情。海勒說:“我要讓人們先開懷大笑,然后回過頭去以恐懼的心理回顧他們所笑過的一切。”這句話道出了現代反諷的社會批判性質,同時也對讀者的領悟提出了要求。“第二十二條軍規”進入英語詞典,成為人們通用的語匯。西方的納博科夫、馬爾克斯,中國的余華,東西作品中,都有反諷的成功運用。反諷,是未來作家施展才華的重要領域,還有很大的創新空間。
王先霈,著名文學教育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