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自1986年出版后至今20余年,似乎一直震動著年輕讀者的心,它經常在讀物的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直至最近,在中國出版集團、中國作家協會等單位所舉辦題為“我心目中的改革開放30年的文學代表作”書目征集(最終由讀者和專家投票選出30部)的活動中,《平凡的世界》仍然被列為重要的候選書目。
一部三卷本、一百萬字的當代小說,一部全景式展示上個世紀70-80年代我國改革開放早期城鄉生活和人的命運的小說,何以會在讀者的閱讀流通中如此久盛不衰?這是值得我們認真去思考的。
經歷了中國近30年的社會變遷,我們會驚異地發現,路遙這位作家當年對生活竟有如此超前性的透視能力。他把在現代文明和商品經濟沖擊下,農村古老文明秩序和自然經濟開始解體的最初過程,把置身在這個時代大潮中不同人物命運的驟變過程,寫得如此的紛繁曲折、動魄驚心。在他的筆下,幾乎涉及了、或者說預示了社會轉型期所必然出現的城鄉生活百態:土地已經無法成為農民唯一的生存條件,新一代農民正渴望著尋求新的出路;舊的生產方式仍然通過權力來維持著等級、分配等律令,束縛著生產力的釋放,人的自由發展受到重重障礙;商品經濟刺激起物欲的泛濫,帶來了人性的種種畸變……這是從歷史制高點上,用現代理性來對他所處的那個“不平凡”時代所作的現代詮釋:城鄉生活的變動,不是普通的生活變動,而是從農業社會形態向著現代工業社會形態的變動;那里一代人的追求,不是普通的生活追求,而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向著一種更新的文明理想的追求。這種視點,使他筆下種種生活現象,無論是高尚或猥瑣、無論是歡樂或痛苦,都有了特定的歷史涵義。
小說最富有現代新意的是孫少平的形象。這個在農村最貧困的家庭中長大的青年人,也許是憑著對時代巨變的敏感和改變世代命運的渴望,促使他要沖出長期被封閉的環境,到外面世界去闖蕩,尋找新的文明生存方式。作者為孫少平奔向城市文明的道路,設計了相當艱苦而曲折的歷程:從學校中貧困生到畢業后務農,他拒絕了妹夫的父親利用權力調到省里的安排,寧愿只身流浪于城市做“攬工漢”,到煤礦里做“煤黑子”,從最艱苦的底層奮斗開始,“忍受了多少暗淡無光的日月”。頑強的生活信念還使他經受了戀人曉霞因公犧牲的痛苦,承受起為救工友而負傷毀容的打擊。這是一條極為艱辛的道路,一條在經歷嚴酷的“勞其筋骨”中接受精神磨練的道路。因為現代文明,不是要培養“精神貴族”,而是要釋放人的創造才能,在這條路上,也許“你會死亡,但你也會證明生命有多么強大”。這是路遙對追求文明理想的一種新理解。因此,新一代農村青年,要擺脫小生產意識羈絆投向新的現代工業文明,成為現代社會的積極力量,就需要有一個腳踏實地、百折不撓的攀登磨煉過程。這種人生指向和藝術設計,無疑給小說帶來一種昂揚激越的基調。孫少平命運轉變過程的悲壯性,也許正是這個藝術形象獲得今天正在奮斗拼搏的千百萬年輕人強烈共鳴的原因。難怪乎有年輕讀者發出這樣的感慨:孫少平“是我少年時代的‘圣經’”。
路遙以他深邃的現代理性眼光,在表現一代青年農民與農業文明告別時,并沒有忽視他們與農業社會在精神上的“膠結性”。在這點上,孫少安形象的塑造就更具深意。這個立足于鄉土奮斗的年輕人,為改變命運所經歷的又是另一種苦澀人生。他保持著傳統農民身上那種善良、質樸、寬厚、實在的優良道德,來抗衡著今天生活中仍然存在的種種不公,來應付著橫梗在面前的各種障礙,開辟自己的生活道路,而這,就似乎要承受更多的痛苦與波折。面對權力等級的嚴逼,它克制著感情的巨大痛苦,理智地忍痛與青梅竹馬相戀多年的女友主動分手;為了扶持貧困鄉親,他解囊相助,而寧愿自己陷于負債的狼狽境地;他承包的鄉磚窯廠,幾起幾落,到取得成功時卻又要承受喪妻之痛;他的事業憑著他的堅忍不拔在步步發展,但面對那個以極左面貌執掌著宗法式政治權力的田福堂,那個給他政治上、愛情上都帶來過嚴重傷害的雙水鄉“龍頭人物”,卻又只能表現出順應和忍耐……作者充滿感情色彩地描繪孫少安這種矛盾而苦澀的人生,既表現了當代農民在改變命運途程中那種超負荷的忍耐力,也讓我們深刻感悟到,在傳統勢力仍然強大的農村社會中,一代人要真正實現現代文明理想步伐的漫長性。
作家的現代視野,使他筆下的“平凡世界”,釋放出震動現代讀者心靈的不平凡的經久音響。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