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漸覺風光好,
縠縐波紋迎客棹。
綠楊煙外曉寒輕,
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
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
且向花間留晚照。
宋祁的這首詞,表現春天城市的游樂生活,有明顯的商業市井色彩。這從“縠縐波紋迎客棹”的“客棹”中可以看出,船是租來在水上劃著玩的。作者也很注意表現春光的美好,突出氣候的特點:一方面曉寒還在,一方面綠楊已經籠煙。作者精心地把這種乍暖還寒的風物,組織成一幅圖畫,把曉寒放在綠楊之外,加上一點霧氣(煙),讓畫面有層次感。想來,這一句費了作者不少心力,但是并沒有在后世讀者心目中留下多么驚喜的印象,倒是下面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轟動一時,作者也因此被稱為“紅杏尚書”。
其實,這句最精彩的也就是一個“鬧”字。因為是紅杏,所以用“鬧”字,顯得生動而貼切;如果是白杏呢?就“鬧”不起來了。
但李漁不以為然:“若紅杏之在枝頭,忽然加一‘鬧’字,此語殊難著解。爭斗之聲謂之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見之也。‘鬧’字可用,則‘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予謂‘鬧’字極粗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當見之詩句?!?李漁《窺詞管見》)
李漁的抬杠是沒有什么道理的。因為在漢語詞語里,存在著一種潛在的、自動化的聯想機制,熱和鬧、冷和靜,天然地聯系在一起,說“熱”很容易想到“鬧”,而說“冷”也很容易聯想到“靜”。紅杏枝頭的紅色花朵,作為色彩本來是無聲的,但在漢語里,“紅”和“火”自然地聯系在一起,如“紅火”?!盎稹庇趾汀盁帷甭撓翟谝黄穑纭盎馃帷薄!盁帷庇趾汀棒[”聯系在一起,如“熱鬧”。所以紅杏春意可以“鬧”。這個“鬧”,既是一種自由的、陌生的(新穎的)突破,又是對漢語潛在規范的發現。正是因為這樣的語言藝術創造,作者獲得了“紅杏尚書”的雅號。
故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p>
為什么不可以說,紅杏枝頭春意“打”,或者春意“斗”呢?打和斗雖然也是一種陌生的突破,但卻不在漢語潛在的聯想機制之內,“紅”和“斗”、和“打”沒有現成聯系,沒有“熱打”和“熱斗”的現成說法。
詞語之間的聯想機制是千百年來積累下來的潛意識,是非常穩定的,不是一下子能夠改變的。雖然現代科學有了進展,有了“白熱”的說法,但在漢語里,仍然沒有“白鬧”的固定聯想。這是因為“白熱”這一詞語形成的時間太短了,還不足以影響民族共同語聯想機制的穩定性。
這首詞的下半闋,流露出商業娛樂場里的情緒:“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卑焉斪鳌案∩保馑际巧膬r值是縹緲的,生命是短暫的,相比起來,歡樂總是不夠,為了博得(女性)一笑,就是一千金,哪里會吝惜!這是從反面襯托生命短暫。最后兩句:“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睘槭裁匆獎窬菩标??斜陽就是夕陽,晚照也是夕陽,都有晚年的意思,年華瞬息即逝,還是及時行樂吧。
即使在春天,美好的春天,紅杏鬧春的季節,也會產生這樣的情緒。作者還是個官員,一個大知識分子,和歐陽修一起撰寫過官史的人。一方面,我們可以感受到,這個官員不算是虛偽的,另一方面,他多多少少有一點浪蕩吧。他居然可以這樣浪蕩而自得,而且將之詩化,這也許是要一點勇氣(包括道德的和藝術的)的吧。
孫紹振,著名文學教育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