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抗戰時被抓壯丁來到重慶的,重慶人叫他“下江人”。我父親一輩子沒學會說哪怕勉強過得去的四川話,幸虧他是個木訥寡言的人,不得不開口時才開口。開口說的是天臺寧波口音,很像上海話,與重慶話就隔了千里萬里。只有我能聽懂父親的話,所以做了義務翻譯,由此揀了幾乎半通不通的上海話。
父親一輩子都想順江水而下,回到長江入海的那片廣闊的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但他只是一個病休的川江拖輪駕駛,在家燒飯做家務,六個孩子數著米粒下鍋。社會最底層的人物,能有什么奢想?只能閑下時看著滔滔江水,洗不盡思鄉淚。
但是父親是個大度的人。街坊上有痞子看見他軟弱可欺,對他說話那樣子,讓我這小姑娘怒火直沖天靈蓋,恨不得一刀殺過去。父親卻不記恨,當這種人需要他幫忙時,比如借鹽借米時,父親照樣給,別人不還,他也不要。有一年坡下有戶人家起火,父親提起滅火器,就往坡下沖,火滅后,他的臉一身衣服都熏得黑黑燙燙的。
今年上他的墳,我帶了百合花和一本寫我成長的書,燒完了紙錢,燒這書,火旺旺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讀得很快,我一邊陪伴父親讀這本書,一邊對他說了上面這些話。血緣關系固然重要,父親與我之間,卻超越了父女天倫:他雖不是我親生父親,卻是我最愛之人,他身上的善良、同情心,使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未葬于污濁的黑暗之中,因為他的存在,讓我始終對這個世界不徹底絕望。
——選自《虹影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