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敘事學的著作,都要把敘述角度作為一個重點論題。過去,習慣于把小說的敘述角度分為全知視角、第一人稱視角和第三人稱視角;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的《敘事話語》則是分為零聚焦、外聚焦和內聚焦。熱奈特修正的根據是一個重要的原則,就是區分“誰說”和“誰看”,更準確地說,是區分“誰說”和“誰感知”。他認為,“誰說”是語式問題,屬于敘事聲音,即由誰來講故事;“誰看”是語態問題,屬于敘事眼光,即透過誰的眼光、誰的感受來展示故事里的情景。前者也叫作敘述焦點,后者也叫作人物焦點。作家選擇某一種視角,選擇不同的語式和語態,為的是什么呢?這就關系到小說的創作意圖。一個好的作家寫小說,要給讀者講述一個有趣味的故事,介紹某些人和環境。為了便于故事展開,便于描繪人物和場景,就要選擇,要從恰當的角度、由合適的人來講述。對作家更重要的是,通過故事還要表達某種人生體驗和見解,要傳達胸中積蓄的情感。他的描繪和敘述,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揭示意義。他不僅要決定給讀者看什么,還想要指點讀者怎樣看。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同一片風景,從這個人的角度看和從那個人的角度看,往往是大不相同,甚至可以是截然相反的。小說的敘述角度后面,隱藏著一種解說,用無聲的解說來引導讀者,來表現作家對世界的感受。
語態問題,指的是言語的主體性,言語行為和言語主體的關系。熱奈特提醒我們注意,小說中言語主體的多重性,既指完成言語行為的人(講述者),也指轉述言語的人,還指參與這個敘述活動的人。所以,言語的主觀色彩不是單一的,而可能是多重的,敘述者不只是自己“看”,他還可能同別的人一起“看”。正因為這樣,小說才可能用簡練的敘述,表現豐富而微妙的思想情感。
比如說,白居易的《長恨歌》用的是全知視角,或者說是零聚焦。敘述者不在故事情節之中,他用客觀冷靜的態度閑話幾十年前宮廷往事,說的是敘述者不可能親歷的事情,“漢皇重色”等等,體現的就是中性的主體性。但寫到中間,調子有變化了,“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以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說”還是敘述者在說,“看”卻是用李隆基的眼光看,“聽”是用李隆基的耳朵聽。敘述者轉述當事人想要說的話,當事人,小說中的人物參與到敘事之中。
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由“我”講說故事,很明顯用的是第一人稱視角,但其中也融合進了其他視角。“我”是下放到陜北的北京知青,他給讀者講清平灣的故事。其中,寫到“我”病倒了,隊長送來一碗貧瘠鄉村難得的白饃:“隊長看著我吃,不言語。臨走時,他吹吹煙鍋兒,說,‘唉!心兒家不容易,離家遠。’‘心兒’就是孩子的意思。”讀者從哪里知道隊長在看“我”呢?是“我”告訴的。“我”看到隊長在看他,于是,讀者同時感受到兩個人的眼光,各有自己的深深意味。這個短篇里還寫到,老黑牛和“我”互相用余光瞟視:
它假裝吃著田邊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著頭,眼睛卻溜著我。我看它的時候,田苗離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潔奉公的樣兒;我剛一回頭,它就乘機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掉頭便走。我識破了它的詭計,它再接近田苗時,假裝不看它,等它確信無虞把舌頭伸向禁區之際,我才大吼一聲。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驚慌又愧悔,那樣子倒是有點可憐。
后來,還是這頭老黑牛,深夜里雖然十分疲勞仍然站著不睡,原來是怕壓住小牛犢,“我”替它趕開,“老黑牛撲通一聲臥到了。它看著我,我看著它。他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誰應該感激它。”讀者需仔細體會,“我”的眼光有雙重性,作為敘述者的“我”的眼光是客觀的、中性的,作為遠離家人、得了重病的知識青年的“我”的眼光,飽含對純樸農民的崇敬和感激之情,對農村主要勞動工具和伴侶的牛的相依相戀之情。“說”是一個人在說,“看”卻是幾個角色在看。
小說里有個小女孩留小兒,從來沒有出過村子,不知道電影、電視,不理解北京人怎么會不愛吃肥肉,她怎么也想不通。“她仰著小臉兒,望著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對她來說,不亞于那道銀河。”留小兒望著星空,“我”——敘述者的“我”和已經與農民融為一家的“我”——望著留小兒,讀者呢,望著這一切。
熱奈特說,尚待研究的正是這個敘述主體,是他在敘述話語中留下的痕跡,研究小說中敘述主體變化或者不變的因素。這些,是許多人往往忽略的。
王先霈,著名文學教育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