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的長篇小說《活著》,與其說是一部描寫現實生活的作品,毋寧說更像一篇寓言,它借助一段平凡卻又頗為離奇的人生故事,寄予了關于人活著的一些深刻而雋永的哲理。
小說主人公福貴,數十年前原本是擁有一百多畝地的地主家庭“闊少爺”,因是獨苗,從小嬌生慣養,長大后又愛嫖嗜賭,敗掉了全部家產,變得一貧如洗,從此開始了他的苦難人生。解放前為給母親抓藥治病,到城里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兩年后輾轉回到家中,母親卻已逝去。解放后土改分到了五畝地,他與妻子家珍及一雙兒女本可以勤勞過日子,重新去實現祖輩留下的發家古訓:“一只小雞,雞養大后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大,羊就變成了牛。”
小說的敘述到了這里就更為驚心動魄。生活并沒有按照福貴最基本的生存意愿向前推移,反而要他面對接踵而至的一次又一次令人窒息的死亡:大躍進的野蠻勞動和緊隨而來的大饑荒,使他妻子家珍落下了不治之癥;接著是兒子有慶,在獻血時因醫生失職過量抽血而不幸身亡;聾啞女兒鳳霞,好不容易找到真心愛她的歪脖子丈夫二喜,但在分娩后卻因大出血而死亡;鳳霞死去不到三個月,臥床多年的妻子家珍也終于撒手塵寰;女婿二喜為掙錢養活兒子苦根而不惜賣命苦干,可一次工傷事故就奪去了他的性命。四歲的孫子苦根與爺爺福貴相依為命,還沒到七歲,就成了福貴勞動的好幫手,但最后卻在意想不到中被病魔奪去了生命。
一般的閱讀很容易會以為小說是寫一個農民家庭在近數十年的現實遭遇,但實際上,土改、大躍進、文革等等,都不是作者要展開描寫的重心,它不過是作為一種生活底色,作者在這種動蕩而又難以捉摸的生活底色中所要突出的,是死亡,是一次又一次看似離奇卻又符合常理的、不斷重復的死亡,他要用主人公不斷面對這些死亡,來有力地激起人們去思考、去體味“活著”的深層寓意。人的活著,就要具有面對死亡的承受能力。“活著的幸福”與“死亡的慘痛”,是人生緊緊黏合的兩個“鏡面”,人在生存中會像福貴那樣,會有夫妻相濡以沫的慰藉,會有清貧中家庭的溫馨,會有兒女雙全的歡快,會在失去親人后又意料不到地得到親情的驚喜,會有新生一代的降生而燃起的不滅希望,但這一切卻又都避免不了、也無法繞開的是死亡。這就是“活著”的無情的哲理。正因此,活著的人們是多么需要平靜、需要沉穩和內心的堅強。
小說在故事敘述的開始,所設置的福貴命運“落差”的情節,也是富有寓言性的。福貴年輕時曾因家勢的顯赫、父母的驕縱而放蕩不羈、揮霍無度,終使家庭敗落,幾乎一夜之間從“闊少爺”變成了窮光蛋。但也因此逃過了土改被劃為地主的厄運,沒有像二龍那樣因贏了他的賭債而成暴發戶,結果在土改中被槍斃。這種命運的陰差陽錯,除了戲弄人生的無常變幻外,實際上它成了“活下來”的福貴能承受一次次死亡災難的心理基礎,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我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這下可要好好活了”。在福貴身上,人生的“無常感”就是這樣轉化為人生的“正常感”,因此,他獲得了一種超越苦難的平穩心態。
《活著》有兩位敘述者。小說的主要部份,是主人公福貴的傾訴,是在他經歷了數十年苦難人生后,孤寂地與老牛為伴的境況下,對自己命運的傾訴;另一位則是聽取他傾訴、并被他的傾訴深深吸引的年輕人,一位下鄉搜集民間故事和歌謠的采風者。這種敘事安排,既使整個人生故事有著真實的現場感,使我們直接聽到了一種經歷了苦難、卻又超越苦難,娓娓地敘述苦難的平靜的聲音;同時,又透過年輕采風者的目光,看到老福貴在田頭牽著疲憊的老牛耕田時與牛調侃的無奈神態,看到他那與牛一樣“黝黑的脊背”,看到在陽光下他那“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這一切似乎又更有力地襯托出主人公對待苦難的超然和“活著”的坦然。全書的最后是以年輕采風者發自內心的一段話結束:“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的來臨”。這詩一般的語言,正是把他從大地上感悟到的生活真諦,誠摯地傳遞給我們讀者。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