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城,去歌劇院或音樂廳,都像是出席一個隆重的儀式,看表演聽演奏只是典雅的借口,那是社交生活的一部分。在那些緊張忙碌或無所事事的夜晚,人們穿戴停當,灑上香水,顯得體面而富有教養。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在歌劇院或音樂廳的過道里見面了。他們彼此熱情地打招呼,矜持,不卑不亢,臉上露出滿足、慵懶、企盼并且不失身份的莊重神色,因為這是和周圍的氣氛相合拍的。盡管天知道那遠道而來的異國男高音和小提琴演奏家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可是千萬別小看他們已經預習過的功課——對男高音和小提琴演奏家的履歷及曲目,人們了然在心?,F在他們很有秩序地魚貫入場了,手里拿著印制得十分精美的節目單,一個個斯斯文文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不一會兒,許多慕名而來的聽眾也紛紛進場,稍微有點兒躁動,但隨即安靜下來,畢竟這里是一個高尚典雅的場所啊。燈漸漸暗了,觀眾席上全是黑壓壓的腦袋。有一束光照射在深紅色的大幕上,全場鴉雀無聲,一個重要的時刻將要開始……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里,這個城市中的另一些不合群的人,同樣對音樂充滿崇敬的人,正蜷縮在家中。他們是本城很少露面的蝸居者。他們幾乎不讀當天的報紙,不知道有一支聞名遐邇的樂隊正光臨本城,那個男高音也一同前往。他們孤陋寡聞,像往常一樣,在簡單的晚餐以后,獨自在家守望著一個無聊之夜的降臨。他們身穿睡衣卻毫無睡意,走到唱片柜前,第一千次地翻閱搜尋他們的珍藏。這時候,男高音和小提琴在本城的音樂廳響了起來,全場空氣像凝固了一般,所有的人都做出一副被感動的樣子——但這個孤獨的居家人聽不到這一切。家里安靜極了。他從柜子里拿出好幾張唱片。他用手指輕輕撫摸唱片的封套,盡管上面并沒有什么塵灰。他默讀唱片封套上的曲名,那些早已撒手人寰的大師又浮現在他的眼前。那是個什么年代啊。他們知道自己的作品會落在后世何種人的手中?此時此刻,這個若有所思的人耳邊仿佛響起了大師們的旋律,在冥冥中環繞著他,使他身體輕盈,靈魂出竅。這景象如同夏加爾的一幅畫:一個男人正飛越城市上空,旁邊擁簇著鮮花、馬和鳥,熙熙攘攘的城市向后退去,成了遙遠的輪廓。
這就是他的音樂儲藏室。對他而言,本城盛行的觀劇風俗和愛樂時尚,實在是一種空無一物的幻象。那本該是半野性半隱秘的樂趣,現在卻全部社交化了,而且還需要“化妝出席”,包括男人!那些虛榮高傲的“著裝猢猻”——人的等級難道只是他們領口上的標牌?哦還是算了吧,去歌劇院或音樂廳,太有土腥味了。那并不值得,他不必告訴任何人他喜歡音樂,蝸居者生活在這座城是無需得到他的鄰居批準的,哪怕他們把他當作陌路人。此刻,音樂廳的演出正處在高潮,只是他仍安之若素地呆在自己的房間中。太寂靜了。音樂難道不正是從無言中誕生的嗎?這位居家的音樂癡迷者一如往昔地注視著他手中的唱片封套,他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看到”了精美絕倫的圖畫。一切想像中的旋律靜止下來,曲目消失了,他看到了教堂、圣像和巨大的金色的管風琴,黑衣神父在彈奏(這是亨德爾《彌賽亞》和莫扎特《安魂曲》的封套),普桑的森林邊的浴女和清澈的溪流(那不是《布蘭詩歌》么),蒙克的海邊男人憂傷地在風中行走(馬勒的《旅行者之歌》),丟勒的銅板畫,一個豐滿的農婦(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以及最使他魂牽夢繞的亨利·盧梭的美妙仙境(那用在德彪西的一張唱片包裝盒上)。他仔細地端詳它們,恍然覺得自己正輕飄飄遁入畫面,在教堂中祈禱,與浴女共舞,或慢慢走近那個在海邊孤獨行走的憂郁男子,特別是盧梭勾人的夢境——吹笛的獅子,巨大的熱帶雨林植物,湖和神秘的月亮——簡直令他心馳神往。
本城的報紙肯定會報道一場成功的音樂演出,哪怕是一場注定要被人們遺忘的演出。誰來記錄那個蝸居者的揪心之夜?難道它不會被棄于忘川?命運其實都是相似的,管它們各自在何處以何種方式度過。凡是洞察了本城生活秘密的人,必會知道其中蘊藏著多少易逝的樂趣,而享受它們的又注定是些膚淺的過客。讓我們回過頭來去看看那個蝸居者吧,在本城的許多角落里,到處有類似的人。在那個夜晚,這個酷愛音樂,卻在寂靜中凝望著唱片封套上的圖畫魂飛魄散的人究竟是如何進入夢鄉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只是通過第二天的報紙獲悉,昨天,本城的音樂會舉辦得相當成功,有人送上了價格昂貴、瀉霞流彩的花籃,還有人十分榮幸地得到了男高音的簽名。另外需要補充的是,本城有位著名的樂評人在報紙的醒目位置,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文章,標題是——標題是什么,可惜的是人們都沒能記住,因為本城的人太健忘了。
(邊靜摘自《大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