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早年在鄉間,對外的通信往來主要依靠一種特殊職業的人:信客。
信客是一種私人職業,不受任何機構管理。這個地方外出謀生的人多了,少不了要帶幾封平安家信、捎一點衣物食品的,方圓幾十里又沒有郵局,那就用得著信客了。信客要有一點文化,知道各大碼頭的情形,還要有一副強健的筋骨,背得動重重的行李。
信客為遠行者們效力,自己卻是最困苦的遠行者。一身破衣舊衫,滿臉風塵,狀如乞丐。在很長的時期中,信客沉重的腳步,是鄉村和城市的紐帶。
我家鄰村,有一個信客,年紀不小了,已經長途跋涉了二三十年。
他讀過私塾,年長后外出闖碼頭,碰了幾次壁,窮困潦倒,無以為生,回來做了信客。他做信客還有一段來由。
本來村里還有一個老信客。一次,村里一戶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親在上海謀生,托老信客帶來兩匹紅綢。老信客正好要給遠親送一份禮,就裁下窄窄的一條紅綢捆扎禮品,圖個好看。沒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個人給家里帶來口信,說收到紅綢后看看兩頭有沒有畫著小圓圈,以防信客做手腳。這一下老信客就栽了跟頭,四鄉立即傳開他的丑聞,以前叫他帶過東西的各家都在回憶疑點,好像他家的一切都來自克扣。但他的家,破爛灰黯,值錢的東西一無所有。
老信客申辯不清,滿臉凄傷,拿起那把剪紅綢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著那只傷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剛從上海落魄回來的年輕人,進門便說:“我名譽糟蹋了,可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p>
整整兩天,老信客細聲慢氣地告訴他附近四鄉有哪些人在外面,鄉下各家的門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謀生處該怎么走。說到幾個城市里的路線時十分艱難,不斷在紙上畫出圖樣。這位年輕人連外出謀生的人也大半不認識,老信客說了又說,比了又比,連他們各人的脾氣習慣也作了介紹。
從頭至尾,年輕人都沒有答應過接班??墒锹犂先酥v了這么多,講得這么細,他也不再回絕。老人最后的囑咐是揚了揚這只扎傷了的手,說“信客信客就在一個信字,千萬別學我”。
年輕人想到老人今后的生活,說自己賺了錢要接濟他。老人說:“不。我去看墳場,能糊口。我臭了,你挨著我也會把你惹臭?!?/p>
老信客本來就是單人一身,從此再也沒有回村。
年輕信客上路后,一路上都遇到對老信客的問詢。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整整一條路都認識他。流落在外的游子,年年月月都等著他的腳步聲?,F在,他正躲在山間墳場邊的破草房里,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睜著眼,迷迷亂亂地回想著一個個碼頭,一條條船,一個個面影。刮風下雨時,他會起身,手扶門框站一會,暗暗囑咐年輕的信客一路小心。
年輕的信客也漸漸變老。他老犯胃病和風濕病,一犯就想到老信客,老人什么都說了,怎么沒提起這兩宗???順便,關照家人抽空帶點吃食到墳場去。他自己也去過幾次,老人逼著他講各個碼頭的變化和新聞。歷來是壞事多于好事,他們便一起感嘆唏噓。他們的談話,若能記錄下來,一定是歷史學家極感興趣的中國近代城鄉的變遷史料,可惜這兒是山間,就他們兩人,剛剛說出就立即飄散,茅屋外只有勁厲的山風。
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他實在太忙,路上花費的時間太多,一回家就忙著發散信、物,還要接收下次帶出的東西。這一切都要他親自在場,親手查點,一去看老人,會叫別人苦等。
信客識文斷字,還要經常代讀、代寫書信。沒有要緊事帶個口信就是了,要寫信總是有了不祥的事。婦女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信客家里訴說,信客鋪紙磨墨,琢磨著句子。他總是把無窮的幽怨和緊迫的告急調理成文縐縐的語句,鄭重地裝進信封,然后,把一顆顆破碎和焦灼的心親自帶向遠方。
一次,他帶著一封滿紙幽怨的信走進了都市的一間房子,看見發了財的收信人已與另一個女人同居。他進退兩度,猶豫再三,看要不要把那封書信拿出來。發了財的同鄉知道他一來就會壞事,故意裝作不認識,厲聲質問他是什么人。這一下把他惹火了,立即舉信大叫:“這是你老婆的信!”
信是那位時髦女郎拆看的,看罷便大哭大嚷。那位同鄉下不了臺,硬說他是私闖民宅的小偷,拿出一封假信來只是脫身伎倆。為了平息那個女人的哭鬧,同鄉狠狠打了他兩個耳光,并把他扭送到了巡捕房。
他向警官解釋了自己的身份,還拿出其他許多同鄉的地址作為證明。傳喚來的同鄉集資把他保了出來,問他事由,他只說自己一時糊涂,走錯了人家。他不想讓顛沛在外的同鄉蒙受陰影。
這次回到家,他當即到老信客的墳頭燒了香。這位老人已死去多年。他跪在墳頭請老人原諒:從此不再做信客。他說:“這條路越來越兇險,我已經撐持不了?!彼蜞l親們推說自己腿腳有病,不能再出遠門。有人在外的家屬一時陷入恐慌,四處物色新信客,怎么也找不到。
只有這時,人們才想起他的全部好處,常常給失去了生活來源的他端來幾碗食物點心,再請他費心想想通信的辦法。
也算這些鄉村劫數未盡,那位在都市里打了信客耳光的同鄉突然發了善心。此公后來更發了一筆大財,那位時髦女郎讀信后已立即離他而去,他又在其他同鄉處得知信客沒有說他任何壞話,還聽說從此信客已賦閑在家,如此種種,使他深受感動。他回鄉來了一次,先到縣城郵局塞錢說項,請他們在此鄉小南貨店里附設一個代辦處,并提議由信客承擔此事。
辦妥了這一切,他回到家里慰問鄰里,還親自到信客家里悄悄道歉,請他接受代辦郵政的事務。信客對他非常恭敬,請他不必把過去了的事情記在心上。至于代辦郵政,小南貨店有人可干,自己身體不濟,恕難從命。同鄉送給他的錢,他也沒拿,只把一些禮物收下。
此后,小南貨店門口掛出了一只綠色的郵箱,也辦包裹郵寄,這些鄉村又與城市接通了血脈。
信客開始以代寫書信為生,央他寫信的實在不少,他的生活在鄉村中屬于中等。
兩年后,幾家私塾合并成一個小學,采用新式教材。正缺一位地理教師,大家都想到了信客。
信客教地理繪聲繪色,效果奇佳。他本來識字不多,但幾十年游歷各處,又代寫了無數封書信,實際文化程度在幾位教師中顯得拔尖,教起國文來也從容不迫。他眼界開闊,對各種新知識都能容納。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深察世故人情,很能體諒人,很快成了這所小學的主心骨。不久,他擔任了小學校長。
在他當校長期間,這所小學的教學質量,在全縣屬于上乘。畢業生考上城市中學的比例,也很高。
他死時,前來吊唁的人非常多,有不少還是從外地特地趕來的。根據他的遺愿,他的墓就筑在老信客的墓旁。此時的鄉人已大多不知老信客是何人,與這位校長有什么關系。為了看著順心,也把那個不成樣子的墳修了一修。
(李菲菲摘自上海東方出版社《文化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