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檔案

黑與白

小學一年一期，班主任老師說：誰考班上第一名，就乘飛機上北京。

于是，黑板上用白粉筆畫的那架待航的飛機，已坐著我的心。

考試結果，我在白卷上不小心滴了一個黑點——記憶中，黑與白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遺憾。

啟航的飛機，坐上了一個長辮子——女同學戴愿玲如愿以償。

從此，長頭發永遠剪也不短；

從此，女人的話題永遠也說不完；

從此，黑與白，成了我永遠也考不完的試題。

心空，沒有半絲皺紋。

我出生的時候，是四月的黃昏。

夕陽拖著長長的陰影，天空，布滿了抬頭紋。

難怪有人說我沒有童年。二十歲便成為一臉滄桑的老人。

第一次到岳家。

岳父問我未婚妻：這小子有幾個孩子？

好像我即使有一個孩子，但只要不多于一個，這門婚事也能成。

四十八年后，又是四月的黃昏。

我將高中同學聚會的TVT紀實錄像取名為《拽住青春的尾巴》。

心空，沒有半絲皺紋。

雄性的魚

一九七一年夏天。正午。初中校門口。荷塘。塘邊梭頭褲。

幾個男同學脫得精光，赤條條，嬉戲在荷葉間。

荷塘里，多了幾尾沒有鱗甲的魚。

文彬，并不像名字一樣文質彬彬，將塘邊梭頭褲交給了扎著蝴蝶結的女老師……

躲在荷葉叢中的眼睛，追隨著飄飛的蝴蝶結——

荷塘里，成熟了幾尾雄性的魚。

我的同學三毛

我的同學三毛下崗后，便開始蓋房子。

三毛一天能蓋一所房子。房子，雕龍畫鳳，房子里，彩電、冰箱，一應俱全。

車庫里不是林肯，便是寶馬。

三毛一刻鐘就可燒掉一所房子。包括房子里的彩電、冰箱，車庫里的林肯、寶馬。

忽然有一天，三毛說蓋房子的生意不好做了，要去深圳烤羊肉串。

我說，走前到我這里拿點本錢去……

三毛說，我有錢，我有存折了。

我問，有多少？

三毛很驕傲地伸出了“八”字形的大姆指和食指。

這就是我的同學三毛。

三毛下崗后有了存折！

三毛的存折上有八百元！

你問我的同學三毛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的同學三毛是扎紙屋的。

八歲了，我才有一個陌生的媽

四歲的時候，我媽去了資水南岸邊的人家，我北岸的家從此沒有了媽。

鄰居家的孩子都是媽生的，都有一個媽。叫一聲媽，媽沒聽見，不應；叫第二聲……媽聽到了，會連應三聲。

那回聲好甜好甜的，我也要媽，也要叫媽。

祖父說我是苦棗樹丫里結的，那苦棗樹就是我的媽。我叫一聲媽，苦棗樹沒聽見，不應；叫第二聲，苦棗樹該聽見了吧，仍是不應；我連叫了三聲，苦棗樹葉都顫動了，還是不應。

祖父說我是苦棗樹丫里結的苦果果。

從此，我再也不理苦棗樹，我沒有媽！

八歲那年，鄰居大嬸說，我媽在苦棗樹下等我。我遠遠地瞟了一眼，苦棗樹下只有一片濃郁的陰影。

鄰居大嬸還是說，我媽在苦棗樹下等我。我不信，便遠遠地叫了一聲媽。

有聲音顫應了，連應了三聲。

隨著顫聲從苦棗樹后閃出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陌生的媽。

一百天的我，坐在枷欄里

我的父親是木匠，我的祖父是木匠，我的老祖父也是木匠。

老祖父造枷欄，枷住祖父，祖父造枷欄，枷住父親，父親造枷欄，枷住我。

在和平照相館，快門咔嚓一響，一百天的我，被定格在枷欄里——這是我幼年唯一的照片。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我的幼年。

一百天的我，就被枷住了。以至童年、少年、青年，我也不會頑皮。

人到中年，為了取暖，冬夜里我偷了一個枷欄，這個枷欄或許是父親或許是祖父或許是老祖父造的。

在枷欄噼噼啪啪的火星里，我看到了我的幼年。

人走的路，水不走

人和巷，是一條麻石小巷。麻石是路面，麻石下面是陰溝。

人在麻石上走動，不頂著太陽，也要頂著月亮，天黑，還要舉著一路燈，以示光明。

水在陰溝里走動，長年累月不見光，情愿摸索著趕路。

人走過去了，又走回來；水走過去了，再也不走回來。

人的腳印就這么翻來覆去，把一條麻石小巷踩得凹凸不平。水則不留腳印，朝著湖泊，朝著江河，朝著大海，一路前行。

人走的路，水不走；水走的路，人走不了。

麻石縫里，誰掉了一枚硬幣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麻石縫里，誰掉了一枚硬幣？

我第一天看見的。這是一個秘密。

我第二天也看見了。這個秘密還沒有人發現。

我第三天看到這枚硬幣，還夾在麻石縫里。怎么還沒有人發現呢？

這枚硬幣，是我發現的。

這枚硬幣，卻是別人的。

第四天，第五天……這枚硬幣，夾在麻石縫里，也夾在時間的灰塵里。

已進入新世紀了，我還在想，麻石縫里，誰掉了一枚硬幣？

掛日歷的那枚釘子，銹蝕了

我曾在初習詩時寫過掛在墻上的日歷——請輕輕地、輕輕地撕下，這是生命。

我想，這個生命，是我的時間。

我的時間，被掛在墻上。

我想，這個生命，是數字。

我的數字，被掛在墻上。

我想，這個生命，是一頁紙。

今天，突然發現掛日歷的那枚釘子，銹蝕。

我才想起，我用錘子釘進墻半截后，再也沒有見過錘子。

老屋，有十七張門

老屋，建于清末民初，門牌號碼是新中國取的——新屋里一號。

不到一百平米的空間，卻有十七張門。

這么多門，門斗吱吱呀呀，老鼠吱吱呀呀，風能不吱吱呀呀？

老屋的門，其實對內有五張，對外只有三張。

其余六張門無論對內還是對外，從來沒有開過，所以，這六個門洞從來沒有聽到門斗說過一句話。

還有三張呢？是門外重疊的柵欄門。

柵欄門，不遮風雨，不擋陽光，只關撒野的童心。

柵欄門，難得開一回口，偶爾開口，那一定是祖父的訓斥，讓你哭得泣不成聲。

十七張門，在我十七歲的時候，再也關不住了。但我的十七歲，始終關在門的陰影中。

當弟弟在二十三歲那年走出門后，我才從十年的陰影中掙脫出來——

在大西北喝酒、打獵、嗆風，將兩點水的姓氏鞭落在雪域、戈壁、草原……

在西安火車站半遮半露的候車室里，暖入一個陌生女人的鼾聲……

給攀登的欲望，補一補鈣

我今生最大的夢想是爬那座山。

那座山太高，攀登的欲望患了心臟病，西藥治不好，中藥難得熬。

我太想爬那座山了，一想就血壓升高。

二十年前，我來到那座山下。

獅泉河冰封了。一位十八歲的藏族兄弟的熱血在冰凍前，拿走了本該借給我的皮衣皮褲皮帽皮手套。

我的淚，凍僵了。

十七年前，我的攀登計劃到了那座山上。

銀行存折空了。三歲女兒老是到鄰居家遙控電視，鄰居家的小孩不自由了，鄰居家的大人也不自由了。妻子說，自家買一臺電視就都自由了。

我的盤纏，被遙控了。

后來，有人邀我一起去爬那座山。沒想到一轉眼，他獨自一人徒步，月初上山月末就下山了。

友人的兒子寫了兩篇日記——

從湖南到西藏好遠好遠，他竟敢一個人走，這個叔叔好偉大！（月初的感嘆號）

這個叔叔沒騙我吧，這么快就回來了？（月末的疑問號）

我的心，被騙了。

再后來，山越來越高，血壓也越來越高。冰天雪地的山不感冒，滿面春風的人感冒。

欲望，打一個噴嚏，三瓶鹽水也點滴不好精神和勇氣。

我的夢想，病了。

總有一天，我會爬上那座山。

哪怕燒成灰，也讓骨灰肥沃那座山，即使只能肥沃那座山的腳尖，也給攀登的欲望，補一補鈣。

我的靈魂，站在山上。

這塊布早就撕破

這塊布早就撕破，綴滿針腳的線路，朝著縱深的方向，開始呻吟。

樂音，由弱到強，又由強到弱……

一只日漸衰老的鳥，邂逅年輕的天空。翅膀萌生新羽，仿佛春風吹又生的野草，烈火燃情后，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

也許，這種撲騰只是一道短暫的弧線。

撲騰、再撲騰……撲騰、再撲騰……便是起起伏伏的拋物線。

頂點和落點總在企圖遠離休止符，一首古老的情歌對唱——

聽不到原始的音符，聽不到原始的歌詞。

再也讀不懂發蒙時的呀呀學語了，最簡單的音節在簡單到極致的關鍵時刻，呈現哲學式的復雜。

一只日漸衰老的鳥，在不小心邁出囹圄后，再也找不到巢，找不到鳥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