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是中國古代文論一個影響較大的命題,但司馬遷的本意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作者的痛苦和不幸可以轉化為創作的動力”,也不是在作品中抒發“憤懣”、“怨憤”之情。“發憤著書”說實際上是司馬遷在遭受宮刑之后對其人生價值的思考。司馬遷從歷史人物身上看到,盡管他們本人遭受不幸、苦難和侮辱,但卻無損于他們作品的價值。司馬遷由此為他繼續創作《史記》找到了價值依據。
關鍵詞 司馬遷 發憤著書 《史記》
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是中國古代文論一個影響較大的命題。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昔西伯拘菱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在《報任少卿書》中也有類似的話:“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這就是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的來源。
“發憤著書”不是司馬遷的原話,乃是后人對司馬遷上述兩段文字所蘊含的事理的一種概括。但筆者認為,目前學術界對這兩段文字的一些理解,是有違司馬遷的本意的。本文試對這一問題重新進行考辯。
一
對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目前學術界一個比較有影響的看法是認為司馬遷揭示了“作者的痛苦和不幸可以轉化為創作的動力”這樣一條重要的創作規律:
司馬遷認為,《周易》、《春秋》、《離騷》、《詩三百》等著作的作者們,都是在遭遇不幸、“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的情況下,為了把自己的主張、想法表達出來,留傳后世,以求后世的理解,才“發憤”從事著述的……司馬遷的意思主要是說痛苦和不幸恰可以激勵作者的志向,堅定他們“立言不朽”的決心,成為寫作的動力……
在司馬遷所舉的事例中,從敘述用語看,“拘”、“厄”“放逐”、“失(明)”、“臏(腳)”、“遷”、“囚”等描述歷史人物遭遇的動詞,自然而清晰地昭示出他們的不幸,司馬遷先說他們的不幸,再說他們的著作,的確很容易讓人把他們的著作視為遭受不幸后奮發有為的結果。但實際上司馬遷所舉的事例并不都是這種情況。其中最明顯的是“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這兩句。因為《呂覽》的寫作,恰恰是在呂不韋得寵專權之時,而不是在其獲罪被貶之后。司馬遷在《呂不韋列傳》中說:“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茍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而韓非創作《孤憤》等著作,亦在其遭受不幸之前《老子韓非列傳》中說:“秦王貝《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因此,用“作者的痛苦和不幸可以轉化為創作的動力”來概括司馬遷這兩段話的意思,顯然是不夠準確的。正如張少康先生所指出的,司馬遷的這兩段話“都寫于《史記》基本完成之后,難道司馬遷明明知道事實真相,故意要在這里說些與事實不符的話嗎?這豈不是和他嚴格遵循實錄原則的一貫寫作態度矛盾了嗎?”張先生提出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當然,人們之所以認為司馬遷所說的是“作者的痛苦和不幸可以轉化為創作的動力”這個意思,主要是由司馬遷遭受宮刑很自然地想到他將痛苦和不幸轉化為創作《史記》的動力。但實際情形是不是這樣呢?
考察司馬遷的生平,我們發現,他創作《史記》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結果。司馬遷出生于一個史官之家,他的父親司馬談學識廣博,長期擔任太史,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寫成一部史書,司馬遷自幼就受著家學的熏陶。10歲時,司馬遷開始學習古文。后來,又先后師從當時著名的學者董仲舒、孔安國,在學問上奠定了良好的基礎。20歲時,司馬遷開始出游。外出游歷使司馬遷開闊了視野,增長了知識,豐富了閱歷,對他以后創作《史記》有很大的幫助。元封元年(前110年),司馬談病死。他在臨終前囑托司馬遷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公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面對父親的殷殷囑托,司馬遷在悲痛之中作出了鄭重的承諾:“小于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從這一刻起,司馬遷實際上就擔當起了創作《史記》的重任。元封三年(前108年),司馬遷繼父職做了太史令。他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積極從事寫作的資料準備。太初元年(前104年)。司馬遷開始了《史記》的撰寫。在此后的六七年時間里,司馬遷一邊任職,一邊作史。天漢三年(前99年),因替李陵辯冤而下獄,遭受宮刑。出獄后任中書令,繼續《史記》的撰寫。征和二年(前91年)。《史記》的創作基本完成。可見,史官的家庭背景、自己的人生閱歷、其父司馬談臨終前的囑托以及強烈的歷史使命感等,對司馬遷創作《史記》都有羞直接的影響。
從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司馬遷對《史記》的編著,在他遭受宮刑之前已經進行好些年了,《史記》的創作決不是司馬遷受辱之后才有意為之的。司馬遷是早有大志,且一直在努力踐行著,他在接受父命后便自覺把創作出一部偉大的史學著作當作自己一生的奮斗目標。他選擇忍受宮刑之辱而活下來,也就是為了完成《史記》的創作:“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而在受刑后,司馬遷在倍感屈辱的精神煎熬中創作《史記》“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報任少卿書》)由此,我們是不是可以作這樣的推想:對于像司馬遷這樣富有歷史使命感的人來說,如果沒有那場飛來橫禍,《史記》的創作是不是要順利得多?也就是說,從司馬遷創作《史記》的動機和過程來看,并不存在因遭受不幸而激發斗志的情形。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段痛苦的人生經歷也使司馬遷對現實社會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從而更加深入地思考社會、歷史和人生問題,這對《史記》的創作是有積極影響的。但這與“作者的痛苦和不幸可以轉化為創作的動力”是兩碼事。所以,痛苦和不幸可以激勵作者的志向,堅定他們“立言不朽”的決心,成為寫作的動力,這在歷史上確實不乏其例,但用在司馬遷身上是不太合適的。
二
對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目前學術界還有另外一個影響比較大的看法,就是認為司馬遷“揭示了文學創作的一條重要規律:文學史上許多有生命力和審美價值的作品,都是作者抒寫強烈情感與深廣憂憤的產物。”
考察司馬遷所舉的事例,我們首先發現:這些例子有很多是學術著作而非文學作品。因此,很顯然,司馬遷的原意并不是要談文學創作的規律問題。那么,這些例子是否“都是作者抒寫強烈情感與深廣憂憤的產物”呢?屈原的《離騷》確實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抒發不平的意思,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中對屈原創作《離騷》曾做了如下的分析:“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但在其余七例中,像《周易》、《兵法》、《國語》等都難以找到作者借著書抒發“憂憤”的依據。至于《詩經》,《吳太伯世家》記載了公元前544年季札觀樂的情景:“請觀周樂,為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歌《邶》、《庸》、《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歌《鄭》。曰:‘其細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歌《豳》。曰:‘美哉,蕩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歌《魏》曰:‘美哉,諷諷乎,大而婉,儉而易,行以德輔,此則盟主也。’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風乎?不然,何憂之遠也?……’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歌《頌》曰:‘……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可見,《詩經》表現的情感是非常復雜的。其中有怨憤有譏諷有憂慮,但也有不少的美頌。對于《春秋》,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有一段論述:“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敞起廢,王之大道者也。”在這里,司馬遷高度稱贊了《春秋》明辨是非善惡,而如果孔子只是抒發一己的憂憤之情,又何以能存亡繼絕、承載王道?
可見,若將司馬遷所舉的例子都看作“作者抒寫強烈情感與深廣憂憤的產物”,必然會出現所舉的事例與事實不符的情況。對此,羅根澤先生提出了他的看法。他認為,司馬遷是了解他所舉的這些事例的歷史真相的,而他之所以這么說,原因有兩點:一是他受屈原“發憤以抒情”的影響,所以特別偏重“發憤”這一點:二是司馬遷創作《史記》,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是在“抒其憤思”,所以對古人的著作都以“抒其憤思”來解釋。羅根澤先生的理解比較獨到,但他的理解是建立在司馬遷創作《史記》“確是在‘抒其憤思’”的前提條件下的,實際情形卻并非這樣。
司馬遷是一個有崇高而遠大志向的人,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寫道:“太史公日: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在《報少卿書》中也談到要“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可見,司馬遷創作《史記》的主要目的是探索歷史發展、國家治亂盛衰的變化及其規律。《史記》對漢武帝的評價可以很有力地說明這個問題。《史記》對漢武帝有諸多批評,如寫他重用酷吏,對老百姓采取高壓政策,結果是“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但這是司馬遷站在“以德治國、反對暴政”的立場上來看問題,而并不是泄自己個人的“憂憤”之情。另外,司馬遷主張任賢舉能,他認為賢才是否得到重用,直接關系到國家的興亡治亂,他在《楚元王世家》中曾說:“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國之將亡,賢人隱,亂臣貴。”正是從國家興亡治亂的角度出發,他才批評漢武帝重用外戚李廣利等人。同時,我們看到,司馬遷并沒有抹殺漢武帝的歷史功績,他對漢武帝統治下的“大一統”局面是贊頌有加的。漢朝建立以后,有很長一段時期,諸侯的勢力過于強大,對中央政權構成了嚴重的威脅。漢文帝和漢景帝都曾采取“削藩”的辦法,但效果并不明顯。直到漢武帝采納了主父偃的建議,頒布了推恩令,讓諸侯國化整為零,諸侯的力量才大為削弱,中央集權得到了空前的加強。對此,司馬遷在《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中稱贊道:“強本干,弱枝葉之勢,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對漢武帝的統治有如下描述:“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修法度,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紀第十二。”“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這些都說明,司馬遷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他在創作《史記》時是本著“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他并沒有將一己的憤懣與不平傾注于史著之中而改變他對歷史的理智認識和客觀評價。
當然,不少學者也指出,司馬遷有著浪漫的詩人氣質,這是不錯的。從《史記》中也確實可以看到司馬遷感情強烈的性格特點,如他寫伍子胥隱忍成就功名,屈原為了崇高的理想抱石沉江等等,都充滿了激情,而且其中也包含了司馬遷本人的人生體驗。但所有這些描寫,都是建立在“不失其真”的前提下的,其主要目的是要讓這些“扶義俶儻,不令已失時,立功名于天下”的人得以垂名后世。所以,把司馬遷創作《史記》歸結為“抒其憤思”,是不夠準確的,也是對其創作動機的一種貶低。
二
孟子說:“頌其書,讀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魯迅也曾說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因此,要真正理解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我們必須嚴格遵循“知人論世”的原則,并要從相關的文本出發,“做到顧及全人全篇”。
我們都知道,“發憤著書”說的提出,與司馬遷在創作《史記》的過程中因李陵之禍而遭受宮刑密切相關。而問題在于,身遭宮刑對司馬遷繼續創作《史記》到底有什么影響呢?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里提到的這幾句話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于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
從這幾句話里,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曾一度感到身遭宮刑對繼續創作《史記》是致命的,以致深深地感嘆“身毀不用矣”。很明顯,司馬遷在此所說的“身毀不用”,不是指他受了宮刑之后的身體不能再從事《史記》的創作了。因為對于一個從事著述的人,單就工作本身來說。可能手腳受傷害所帶來的不便會遠遠超過受宮刑所造成的不便。另外,司馬遷也不是指他從此被剝奪了寫作《史記》的權利。實際上,司馬遷出獄后任中書令,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秘書檔案,這給他的寫作提供了更大的方便。司馬遷所指的應是,遭受宮刑,不僅自己的身心受到傷害,而且自己整個的生命價值也都給全部否定了。對此,司馬遷在《報任少卿》中明確說到:“詬莫大于宮刑。刑馀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有關于宦豎,莫不傷氣,而況于慷慨之士乎r可見,在人們的觀念里,一個人所受的恥辱,沒有比受宮刑更嚴重的了。一個人遭遇宮刑之后,就會變得毫無地位和價值可言。從古到今。人們對受過宮刑之人都是輕視的,甚至覺得和他牽連在一起都是一種恥辱。所以,一個人受了宮刑,被割掉的不僅是生殖器,連他的尊嚴、價值也一起被除掉了。平常我們經常說忍辱負重,但有時候“忍辱”未必就能“負重”,司馬遷就面臨著遭受宮刑之后繼續創作《史記》還有沒有價值的問題。而這點往往為人們所忽略。
“士可殺不可辱”,而“頗識去就之分”的司馬遷為什么最終選擇活下來,繼續完成《史記》的創作呢?很顯然,司馬遷曾深入地思考過自己生存意義的問題。從這個角度思考,我們就會發現。“發憤著書”說中所舉的事例,正是司馬遷為他自己繼續創作《史記》尋找價值依據。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發出“身毀不用”的感嘆之后寫道:“退而深惟日: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接著就舉了前面提到的事例。可見,這些事例正是針對“身毀不用”而發。那么,是不是遭受侮辱后就真的“身毀不用”了呢?司馬遷在西伯、孔子、屈原、孫子、不韋、韓非等歷史人物身上看到,盡管他們都遭受過不幸和侮辱,但這種不幸和侮辱并無損于他們作品的價值。在《報任少卿書》中,司馬遷在舉例之前亦感嘆:“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可見,不管是在《太史公自序》還是在《報任少卿書》,司馬遷思考的都是生命價值的問題。
結合上文所言,我們從人物的遭遇和他們作品價值之間的關系來解釋這些事例,才符合司馬遷的本意,同時也不會出現有與史實不符的情況。也就是說,我們在解釋這些歷史人物的遭遇和他們作品價值的關系時,不應從順承的關系來解釋,而應從轉折的關系來理解。所以,關于呂不韋、韓非的那兩句論述,應是指他們雖然獲罪被流放或遭囚。但他們的著作卻在世上廣為流傳,也就是說人物的遭遇如何,無損于人們對他們作品價值的肯定和認同。以此來解釋其他各例,亦完全講得通。很顯然,司馬遷從人們對西伯等這些歷史人物的著作的態度上認識到自己受宮刑后繼續創作《史記》還是有價值的,由此堅定了繼續創作《史記》的信念。正如他在《報任少卿書》提到的:“仆誠已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司馬遷相信,他的著作的價值總會有人能理解,而且相信它能夠抵償自己之前受到的侮辱。
所以,如果說這些事例可以給人一種創作動力的話,指的應是司馬遷從這些歷史人物及其著作上得到一種鼓舞力量,而不是說把痛苦和不幸本身轉化為創作動力。因此,“發憤”也不是抒發“憤懣”“怨憤”之情。“發憤”一詞,最早見于《論語·述而》“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此處的“發憤”一詞乃是珍惜光陰孜孜不倦的意思。司馬遷所說的“發憤”,也應是這個意思,即司馬遷是以歷史人物為榜樣激勵自己要珍惜光陰孜孜不倦創作《史記》,以實現立身揚名的人生理想。另外,對“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人們通常理解為“這些人都是心中有某種郁悶積結,不能通暢地發表出來,所以才追述往事,考慮未來。”這是不錯的。但“意有所郁結”,并不等于遭受不幸和侮辱,而是指對社會、人生的諸多問題有深刻的體察而找不到宣泄的渠道,不吐不快,所以通過著書立說的方式表達出來。這與司馬遷說他創作《史記》要“通古今之變”。即要探索歷史發展、國家治亂盛衰的變化及其規律的目標是相一致的。
當然,對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的傳統理解并不是沒有意義。清代的譚獻說過:“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對司馬遷原意的曲解,特別是強調司馬遷的意思是指作者的痛苦和不幸可以轉化為創作的動力,這個觀念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使很多人在不幸和磨難面前能化不利因素為前進動力。從這個角度來說,“發憤著書”說的傳統理解有繼續存在的必要。我們現在對它進行辨析和糾正,是本著科學的態度還原歷史真相,而并不是要否定傳統說法的存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