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年華

沒有告別和再見，因為他們是我永遠的追風少年，想想他們要是突破重圍拿到“第一天團”的稱號，是多么轟動又拉風的事情。

他們是那樣的發光體，他們與人群保持距離。只是，當他們相互認出是“同類”時，他們緊緊相擁，此后便是一個世紀的斑斕光景。

我總是喜歡看七卡和老山勾肩搭背晃晃悠悠走在路上的樣子，燥熱的盛夏，七卡花里胡哨的熱褲和老山木頭的人字拖總是無比閃亮地浮動在校園里。他們對路過的女生品頭論足，目光仿似能把那些女孩子生吞活剝了一般。

每次他們倆展開激烈的“異性論”時，雪薇都會在旁邊聽得臉紅。然后小林就指著我說：“蘇羅，你看看人家雪薇，再瞧瞧你怎么像個女生？”我回吼他：“我當然不像女生了，有時刻準備為一堆男人埋單的女生嗎？”老山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說：“大小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只有您的爸爸是大款。”說罷，眾人便笑起來，我擺擺手表示無奈。

他們每次都預謀型的帶我到處玩，而終極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要我這個小富家女為這一干人等的尋歡作樂埋單。七卡一手漂亮的保齡球是我砸了大把的銀子才陪練出來的，還有小林的賽車技術。當老山和小帽滿臉不屑地喝掉一瓶1972年的干紅時，他們咂咂嘴說：“味道也不過如此。”對于這伙人的無賴氣質我早已司空見慣，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形容的話，那么便是“每個人都是一副欠扁的樣子”。當然，拉拉和雪薇除外。

我還記得剛剛與這些人結識時，我站在拉拉面前逼視著他閃亮的眸子說：“你怎么叫這么個弱不禁風的名字？”拉拉回我以微笑，恬淡又安靜，像那些偶像劇里教養良好的豪門公子。然而，這一印象很快在幾日后的一次打架事件中瞬間坍塌瓦解掉。我站在一旁看見拉拉紅著眼睛向對面的男生揮舞拳頭，兇狠迅猛，如同獵食的小豹子。

這是個叫“兵馬俑”的樂團，我狐疑他們最初怎么想到叫這個名字，不過聽起來確實有些質感。我原本是想拜打一手拉風的架子鼓的七卡為師，可是，在看到拉拉之后，我改變了熱切的信念。我要跟拉拉學貝司，手把手。

老山得意洋洋地從街角跑回來，聲音高亢地跟我們說：“成了！”我們便甩甩身上的背包，伸手擊掌。這是我們第一次的“有酬演出”，雇主是一家新開的冷飲店的老板。

那一晚的演出，我們每個人都無比投入。我看見七卡青筋突兀的堅實手臂，簡陋的投影燈打在他的臉上，表情正好隱在黑暗里。老山每次彈奏鍵盤都會惹得我發笑，他揚著頭，閉著眼睛，圓鼓鼓的肚子在黑白鍵盤前搖來晃去，樣子癡迷又滑稽。

站在我身旁的雪薇，目光一直緊緊地盯著舞臺中央的拉拉，那目光，繾綣深情，細細密密如一把牢不可破的鎖。我伏在雪薇耳邊大聲說：“拉拉的嗓子真是好呢！”雪薇便轉過頭來對著我甜美燦爛地笑，然后再把目光轉過去，重新鎖住臺上的拉拉。那是光芒四射的拉拉，那是到任何地方都會脫穎而出的拉拉，那是雪薇的拉拉。

我聽見拉拉和小帽的最后一個合音，所有光和影子都凝固成透明，臺下人頭攢動掌聲如雷瞬間被割裂在水流晃動的暗夜里，只有少年們一揚手席卷起來的呼嘯風聲。他們唱：“沒看見那天高地厚不肯放手……”

收場后，我們到附近的一家小飯館慶祝，酒過三巡后，所有人的表情都曖昧起來，老山和七卡仍然喋喋不休，偶爾嘰嘰歪歪地帶一兩句粗口，可卻含糊得像打情罵俏。雪薇的臉，粉若梨花，神色安靜地把頭抵在拉拉肩上，我看見拉拉一邊同小帽他們說話，一邊環著身旁的雪薇，十指相扣。

在眾人都神色迷離的時候，來了一個穿超短裙的小美女，開始時坐在小林身邊，后來坐到小林懷里。我隔著森綠的酒瓶看他們激烈又忘我地接吻，想起大義凜然的四個字——少兒不宜。

后來，七卡跟我說，不是每個人的生命都可以磅礴盛開，在那些充滿未知和期待的跋涉里，有些人會意外缺席。

彼時老山家里出了事情，父親出了車禍，雖虎口脫險卻硬生生地截了半條腿。老山不再與我們玩笑，連平日跟他關系最好的七卡也緊鎖眉頭，總之大家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籌莫展，愛莫能助。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出乎意料，老山把他們班的班主任打了，原因是班里有同學丟了要上交的書本費，而那四百塊錢卻剛好在老山手里。那個年輕得沒有絲毫經驗的女老師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劈頭蓋臉地指著老山說：“你這樣的偷竊行為是嚴重的人格缺失和不道德。”老山說那錢是他撿的，但卻無以為證他自身清白，所以，年輕的班主任更加不肯善罷甘休。最后，老山操起桌子上的書架把瘦弱的女老師砸了，頓時頭破血流。

老山攥著拳頭滿臉憤怒地站在年部主任的辦公室里，他說那個錢確實是他撿的。肥胖的主任坐在他對面微笑，神色和藹。他說：“我可以相信你確實沒有偷同學的錢，但是，你把老師打了，就是不對的，請你的家長來吧。”老山慢慢松了拳頭把頭低下去，良久，他抬起頭問主任：“如果我不找家長來呢？”“那就等著被退學吧。”主任語氣平緩地甩出這樣一個答復。

老山慷慨地退學，在我們去他家找他的時候，他已恢復往日的嬉皮笑臉，他說：“真爽啊，老子終于如愿以償不用上學了。”

自從老山退學后，樂團的人便很少再完整地聚在一起，“兵馬俑”缺了一個最最出色的鍵盤手，無人可以替代。我們便如一個荒廢的機器上拆下來的細小零件，回歸到現實的生活里。

坐在我后面的小林仍然整天埋在一堆漫畫里，要么便逃課去電玩城打賽車游戲，每次都會氣急敗壞地回來，他說從“兵馬俑”解散之后，他的游戲就再沒有升級。而靠窗的七卡仍然終日把目光拋到窗外。

我則一反常態地拼命學英語，不顧七卡和小林的揶揄，爸爸說出國留學的手續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就等我高考結束。

我把即將的離別輕輕掩在心底，小心翼翼，怕一個眼神的留戀和不舍就會出賣自己。我跟爸爸說：“我可不可以不去？”爸爸說：“為什么？”我說：“我舍不得這里的朋友，那里，只有我一個人。”坐在對面的爸爸便伸手拍拍我的頭，他說：“乖女兒，每個人都會長大，沒有什么人可以永遠在一起。到了那里，你會有新的開始，結交新的朋友。你知道，你該去的。”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

我只能默默地，為你們做些什么。我親愛的朋友，謝謝你們給予我這舉世無雙的青春時光和水草豐茂的美麗記憶。

老山穿著黑色T恤站在我家樓下的噴水池前時，我莫名地感到難過。他說：“我是真的沒辦法，所以，才來找你的……”我笑著推他，我說：“說什么呢？什么時候變得婆婆媽媽的。”然后，我帶他上樓。

我拉著他跟爸爸說：“爸爸，你幫我朋友安排份工作吧，他家現在狀況挺艱難的。”站在我身旁的老山一直都沒有抬頭，我把拉著他的手緊了緊，生怕爸爸會傷到他的自尊。

爸爸半晌才開口：“下周一來公司找我，我會安排下面的人交待工作給你。”

自始至終，老山也沒有開口問爸爸安排給他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我送他到樓下，他說：“你快回去吧。”語氣里明顯多了拘謹。我說：“老山，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都是朋友。”老山點點頭，轉身離開。走出幾步，他又回頭對我說：“大小姐啊，七卡那個傻小子一直喜歡你，你知道么？”

我愣在原地，之后便是我和老山哈哈大笑。我站在白花花的陽光里，不明白我們為什么笑，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笑出眼淚來了。

我想，拉拉一直都不知道，這兩年里，每一天上學放學我都騎著單車遠遠地跟在他后面。看著雪薇在他的背后晃動著潔白纖細的小腿。她把手環在拉拉腰上，很多時候仰起臉笑得前俯后仰，很多時候，我看著這樣的他們，竟覺得幸福，好似坐在拉拉單車后座上的人是自己。

也有很多時候，我恨不得跳到拉拉面前大聲告訴他我喜歡他，那么理直氣壯，然后讓他在我和雪薇之間選一個。也許，他會微笑說抱歉，說他心里一直都只有雪薇，那么我就告訴他：“無所謂啊，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了。”也或者，他低聲跟我說對不起，語氣憂傷。

我在幻想里反反復復地演練編排了很多次，精細到每一個神情每一個細節，但在現實里，我還是沒有勇氣付諸行動，我怕任意一個結果，歡喜的，落寞的。

你看，我認識的少年們就是這樣沖動熾烈。我喜歡他們這樣漫天漫地的舒展姿態，擋也擋不住的。

就在我們各自安靜悄無聲息的時候，拉拉和七卡突然說，他們已經給“兵馬俑”報了名，參加今年暑假里的“超越夢想”全國校園樂團的選拔賽。于是，一群人又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終日排練，什么高考、志愿、前程，早拋到了十萬八千里。

老山要每天下班后才能趕過來，我不知道爸爸底下的人給他安排了什么工作，曾經那樣一雙靈動修長的手，已磨得粗糙起來，還好當接觸到鍵盤時，它們便又奇跡般地復活。

這個夏天拖沓得如此漫長又簡單，簡單得只剩一件事情——比賽。少年們每一天都練得汗流浹背，拉拉和小帽的嗓子啞了又好，好了又啞。

我則給七卡揉手臂，它們在過量的大幅度動作后堅硬又脹痛。那是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七卡，他有好看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輪廓和永遠上揚的嘴角。這樣的一個陽光美少年，在他落拓不羈之下，把心底的喜歡包裹得嚴嚴實實，我始終記得那日老山回頭對我喊：“七卡那個傻小子一直喜歡你，你知道么？”

我想起那些過往的時光，那時候七卡得意洋洋地說收了個千金小姐做徒弟，可是，轉眼之間，這徒弟就轉投拉拉門下了。他死皮賴臉地說：“蘇大小姐，你得補償我。你這一招臨陣倒戈讓我很沒面子，知道么？難道我翩翩帥哥鼓手就沒拉拉拉風么？”我呸他，手下立馬加了力度，疼得他“哎呀”一聲，惹得眾人哄笑。

6月9日，所有人從高考的考場上歡呼著洶涌而出，仿似歷經生死的戰士凱旋歸來。七卡提議說去“維多利亞時代”慶祝。我驚呼：“七卡，你瘋了！那里那么奢侈。”卻沒想到眾人都說好，我真懷疑剛剛的試卷把他們集體考糊涂了。

好多精致又奢華的菜，直到漂亮的服務小姐捧著大大的生日蛋糕進來。我才恍然，原來這一場豪華盛宴是專門為我擺的。6月9日，我十八歲的生日，與這么多可愛的朋友一起。

拉拉端著酒杯說：“這也是我們的散伙飯吧，大家一晃在一起這么多年了。”小林敲著玻璃臺面嚷著罰拉拉酒，因為他說錯話了，這不是散伙飯，我們只是與高中生活，與過往時光，告別這一段落。

少年們高呼著喝紅了眼睛，而我和雪薇，還有上次那個穿超短裙的小美女濕了眼睛，我們唱歪七扭八的歌，唱得完全走音，真讓人難以相信這竟是“兵馬俑”樂團的人。埋單的時候，小帽拉住了我，他說：“七卡已經去了。”原來，他們知道這一天是我生日，便早早地開始湊份子，我把臉埋在手臂里，終于不可抑制地哭了出來。

拉拉挽著雪薇的手跟大家說：“13號早點過來，都別死懶覺了。”我看著他們轉身，成雙的背影一步步地走遠，這是我在心底暗戀過的美少年，我看見他和他的女孩兒相依相偎幸福滿滿。

七卡使給老山一個眼色，然后自作主張地說：“大小姐，讓我這風度翩翩的美男子送你回家吧。”我瞪了他一眼，卻還是跟了他走。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要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七卡說：“我們走路吧。”我說：“好。”午后的陽光金燦燦，風吹得路旁的樹葉沙沙地響。我跟七卡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肩并著肩一直走。后來，我的左手握在了七卡的右手里，我瞥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羞赧。

6月13日，“兵馬俑”樂團參賽“超級夢想”的時間，而我，卻由雙親護送到了國際機場。我讓老山轉話給他們說：“要是你們不披荊斬棘地廝殺到最后，就再別想美麗可愛的蘇大小姐回來給你們埋單了。”

沒有告別和再見，因為他們是我永遠的追風少年，想想他們要是突破重圍拿到“第一天團”的稱號，是多么轟動又拉風的事情。于是，我靠在窗邊待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又濕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