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魂

我不知道我的家鄉為什么叫臨澤，但我知道擇水而居。澤，清泉四溢，湖泊密布，否則的話，那叫雙泉、五泉、暖泉的地名就名不屬實，那些富有江南水鄉詩意、隱藏著一方魂魄的名字就不會在歲月的長河中流淌。

天水一色的臨澤從月氏到匈奴，從匈奴到吐蕃一直征戰到共和國的建立。它南控祁連，北領大漠的險隘位置使它像一顆明珠，欽鑲在河西走廊中部，特別是它豐富的物產更使這里充滿勃勃的生機與活力。

紅砂的渠

大元帝國的鐵騎風煙在瓦藍的天空消散，如一陣輕風拂面，歷史在疾馳的馬蹄聲中延續，延續著新的記憶。橫征暴斂使大元帝國四面楚歌，哀鴻遍野，征戰的號角還在隱隱作響，鐵騎到處一路寒光，一路狼煙。攻城容易，守城難，這難道不是應了那句流傳了幾十年的俗語嗎？其實，俗語不俗，蘊藏著無數天機和真諦，那蒙古帝國的騎士們刀劍指處，城池無堅不摧，河流難以攔阻，勇冠天下的蒙古鐵騎令山河失色，大地發抖了近半個世紀，但守住的城池都屈指可數。烽煙一路，戰火一路，巨額的財物消耗，人馬損失，使原本人口就少的蒙古帝國處在風雨飄遙中。當劉福通、朱元璋的義軍攻城掠地時，一盤散沙的蒙古騎兵落荒而逃，遁向漠北。明洪武大帝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在戰火中飄起一幟龍旗。天下一統，但連年的征戰使得剛剛建立的大明王朝積弱積貧，于是朱升的“深挖洞、廣積糧、高圍墻”政策在延續。為保住通往歐亞的這條大通道，明王朝從關內的山西大槐樹開始移民，一路的哭喊，一路的白骨，終于將一些民眾和戍邊將士遷徙到河西大地，移居到生我、養我的故土臨澤。墾荒開始了，楊博，甘肅巡撫右檢都御使，帶著一路的風塵，一身的困頓，站在山丹河與黑河交匯的地方，一個龐大的水利工程藍圖在他的胸中升起：引兩河水澆灌合黎山下的大片砂地，耕種糧草。坐騎和幕僚在甘州巡撫的指引下來到平沙墩，走到平川墩，金紅色的沙礫下，發青的土層沙土相拌相溶。在這肥沃而缺水的土地上，他眼花了，滿眼都是生長的麥粒谷粟，還有那紫色花朵的苜蓿。他陶醉了，在烈日下舉杯一醉，醉得瀟灑，惆悵，這一醉，便引來滔滔的黑河之水，將這塊千古荒原染綠。紅砂渠連同楊博的名字被皇帝飲定在甘州，經久彌香，讓后世永久懷念和敬仰。

站在紅砂渠遺址前，我感嘆你的雄才大略，在那種條件下，一條上寬二十余米、底寬七八米的浩浩水渠在六百多年的風沙掩埋下仍露著浩大的痕跡，這是開發臨澤歷史的人文見證。

物換星移，滄桑巨變。隨著黑河來水的減少，紅砂渠終于無水可灌，正北山下的大批良田因缺水而荒蕪。這是你無法預想到的，但它卻不影響你一世的功績。昔喇渠、鴨翅渠仍在延續，延續著你開墾河西、造福臨澤的赫赫功績。

正北的山

說是山，其實不高。不是那砂石相互纏繞，相互包溶，這山也許就是另一種物質存在方式。這種相互交融的方式下，一座頗似頭向西部瀚海瞭望的巨龍似的丘嶺橫臥在蒼茫草原上，也給正北山上賦予了特有的人文內涵和地域民俗內涵。有了山，又有了烽燧，一個原本沉寂的沙海戈壁有了生命的蠕動，有了人世間的煙火，這地方也就旺了起來。試想幾個戍邊的士卒每天披星戴月從十里遠的黑河中取水，無論寒暑，每天都將生命之源的河水挑馱到烽燧上，那將是怎樣一種美麗？站到正北山的烽燧，東眺羊臺山，西瞰大青山，北望狼灣山，方圓數百公里的草地，夏秋一片翠綠，給強大的蒙古民族提供了天然的夏季牧揚。當元代守將劉恩走進這片土地時，路遇老翁說：“將軍，有人開發正北山，豬狗不吃二麩面。”劉恩勒馬沉思半晌。他看過肥沃的土地牧草叢生，便上奏朝廷引黑河水開發灌溉正北山下這片被稱為濠洼的土地，但他的奏折上奏到元大都時，蒙古帝國已處在風雨飄搖的動蕩時局里，元朝帝國已難以支撐下去，劉恩的奏折被閑置，劉恩的一腔希望，一片造福國家和人民的愿望被閑置。他心中的夢卻依然清晰。走了劉恩，來了楊博，一條紅砂渠將劉恩未竟的大業繼續下去，明朝的戍邊移民政策在這里實施。到清代中葉，驕橫的陜甘總督年羹堯來了。黑河水少了，紅砂渠被閑置，正北山土地被擱置，先是荒草，后是沙塵，沙進了，人退了，壕洼又成了一片沉寂的沙原戈壁。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隨著濠洼干渠的延伸，濠洼又出現了片片生機。如今，正北山下，綠樹成陰，瓜果飄香，花香鳥語，幾千年的夢幻在人們的努力下變為現實。夢幻成真，再也不會到十里之遙的黑河去挑水，自來水已流進農家的院落；再也不會點燃狼煙，民族大融合大團結，已將蒙漢結為手足兄弟；無線電話將正北山下同世界各地連成一片，正北山也成為“地球林”的一個分子。

那山，那燧，已變成歷史的點點滴滴和不太連貫的回憶。

五個墩

這殘存的五個墩，每一個就是一個碩大的問號，不知是責問征戰不休的大元帝國的決策者，還是面向青天仰望一輪明月從積雪皚皚的東大山升起的皎潔，或許是鳥瞰蒼茫合黎連綿的崇山峻嶺中袒胸露背兀立在寂寞山坳中的烽燧長城，或許是俯瞰黑河奔流不息的浪花，這一切似乎都是一個未知的啞謎，讓人費猜，難以琢磨。在河西大地的絲綢古道上，無數的烽燧、長城、墩廓堡寨，唯有你明沙堡特別。試想一個方正的寨堡，矗立在正南墻頭五座山峰似的大墩，是瞭望臺？你卻相連著一字形擺開。是鎮河墩。這兒離河還有四五里遠呢。別說答案，就連這堡的歷史源淵和來朧去脈也讓我頗費了一些功夫，查找史料，訪問老人都一無所獲。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告訴我，他爺爺說這個堡子這幾個墩在他當小孩的時候就有。我只在這殘存的土夯堡寨下揀到幾片灰陶的碎片，以此來推斷它始建于漢代。在當時那種生產條件下建這么一座高七八丈、寬二三丈的堡寨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但祖先們辦到了。這是一種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一種民心的聚合。五個墩是代表周易的五行學說，似乎也能說得通，但究竟代表什么，這并不重要，而五個墩卻永遠凸現在臨澤這塊飽經滄桑的大地。就是這個寨堡，玄奘西行夜宿，宋云西去歇腳，劉恩屯過兵，楊博扎過營；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的封疆大吏左宗棠為挫敗阿古柏分裂祖國的陰謀，抬棺進疆時在此稍事休息；驕橫一時的陜甘總督年羹堯為治理黑河水系，化解糾紛，在這里督辦黑河水務。這五個墩連同明沙堡總和名儒宿將聯系在一起，歷史總是走過那匆忙的腳步。我們還來不及思索明天時，太陽已西沉在祁連山峰，新的一天在日落中孕育，站在殘陽中的五個墩下，慢步于湍急的黑河之濱，我的思緒漫過淺淺的河面，飛升在浩浩宇空。仰望繁星，我問群星這五個墩裝著什么寶典，含著什么哲理，群星不語，只是眨巴著眼睛。

平彝堡

如果說古老的絲綢之路是一條精美的珍珠項鏈的話，那么在這條通衡大道上眾多的堡寨就是那一顆顆連接項鏈的寶石和珍珠。自從張騫鑿通西域，黑河北岸、合黎山下就成了通往西域和歐洲的通道。為了保護這條黃金通道，漢朝政府在這巍巍合黎山坳中修筑了眾多的烽燧，五里一墩，十里一燧，三十里一堡，這自漢代伊始的保衛邊疆制度全部濃縮在河西走廊最狹窄的蜂腰地帶——臨澤。從明沙堡開始，自東向西有平彝堡、板橋堡、柳樹堡、黃家堡、平川堡、三壩堡、四壩堡、五壩堡進入高臺，這堡與堡之間的距離也跟那時的規矩相差無幾。

單說這平彝堡三個字。平，暫且理解為平定邊疆，這無可厚非；可這個彝，可大有文章可做。大漢王朝統領的天下，大漢民族自高人一等，對除漢族以外的地方大都冠以“彝、狄、蕃”等字樣，有很濃烈的民族歧視意識。我在詰問大漢王朝的同時，更加厭惡大元帝國將國人劃為三六九等的做法，原以為漢朝岐視少數民族，而身為少數民族的蒙、滿人的民族歧視比漢族更是過猶不及。我在歷史的遨游和思索中才讀懂了平彝堡這個詞的含義。

平彝堡這個存在了很長時間的地名，在新中國成立以后逐漸被人淡忘，只深藏在老人的記憶深處，裝在古老的史冊里。不知是哪一個學問頗深的人物，將這個沿襲了二千多年的地名易為友好村。從“平彝”到“友好”是一個質的飛越，從歧視到握手，飽含了多少血雨腥風的過渡！歷史是一面鏡子，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牢記歷史，才會更加珍惜民族的團結，國家的穩定，人民的安居樂業；我們才會萬眾一心，用我們的血肉筑起中華民族的銅墻鐵壁。

試箭臺

風來了，雨去了。他來了，你走了。刀光劍影，風霜雪雨。刀削瘦了試箭臺，劍刮矮了試箭臺。風吹小了試箭臺，雨淋濕了試箭臺。幾千年的刀光劍影，幾千年的血雨腥風，試箭臺飄搖在戰爭的風風雨雨里，它就像黑河中飄搖的一片柳葉，不知岸在哪里，也不知應該停靠在哪里。

這個試箭臺傳說的版本太多太多，不知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假為真時真亦假。但這個試箭臺總和英雄連在一起。有說薛丁山征西時在這里和吐蕃將領比箭，以箭落點為邊界，薛丁山一箭射在古陽關城樓上，古陽關以東土地盡歸唐朝版圖。有說狄青與西夏鄱陽公主在此比試箭，箭落黑河，羞虧難當。也有說楊六郎和西夏張掖王比試箭，楊六郎飛箭落在嘉峪關，西夏認輸向北宋納貢。這個傳說認同的人較多，但我在一番考證后仍未尋到答案。

近期因考證地名，夜讀五涼史話，方才醒悟，這試箭臺原是北涼創始人沮渠蒙遜的教場，專門教習兵卒練箭而筑。我認同這一觀點。

如今箭臺已蕩然無存，只有一個魚狀的砂石梁頭北尾南矗立在田野上，任憑世人去猜想。

罷、罷、罷，有臺也好，無臺也罷。歷史的烽煙一路高歌。人類從征戰到和平是歷史的必然，讓戰爭遠離人類，讓和平之鴿飛翔在自由的天空吧。

責任編輯 張 平